小窗幽記 全文及譯文
简介
作者陳繼儒(1558 ~1639) ,字仲醇,號眉公,松江華亭( 今上海松江) 人。
陳繼儒自幼穎異,博學多通,尤工詩善文,書法蘇米,兼能繪事,名重一時。
二十幾歲時,絕意科舉,隱居於小崑山,後築室東佘山,閉門著述。
屢奉詔徵用,皆以疾辭。
其所作“或刺取瑣言僻事,詮次成書,遠近競相購寫”。
陳繼儒一生涉獵甚廣,著述宏富,有《陳眉公全集》傳世。
《小窗幽記》為陳繼儒編著的修身處世格言,條條都是人生的回味和處世的領悟。
體現了儒家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的積極人生態度,有兼容了佛家超凡脫俗和道家清靜無為的智慧,歷來被稱為修身養、自我提升的佳作。
小窗幽記序 太上立德,其次立言,言者心聲,而人品學術恆由此見焉。
無論詞躁、詞憸、詞煩、詞支,徒蹈尚口之戒,倘語大而誇,談理而腐,亦豈可以為訓乎?
然則欲求傳世行遠,名山不朽,必貴有以居其要矣。
眉公先生,負一代盛名,立志高尚,著述等身,曾集《小窗幽記》以自娛, 洩天地之秘笈,擷經史之菁華,語帶煙霞,韻諧金石,醒世持世,一字不落言筌。
揮塵風生,直奪清談之席;
解頤語竗,常發斑管之花。
所謂端莊雜流灕,爾雅兼溫文,有美斯臻,無奇不備。
夫豈卮言無當,徒以資覆瓿之用乎?
許昌崔維東博學好古,欲付剞劂,以公同好,問序於餘,因不辭譾陋,特為之弁言簡端。
集醒篇
一、安得一服清涼散,人人解醒 醒食中山之酒,一醉千日,今之昏昏逐逐,無一日醉。
趨名者醉於朝,趨利者醉於野,豪者醉於聲色車馬。
安得一服清涼散,人人解醒。
[ 譯文] 飲了中山人狄希釀造的酒,可以一醉千日。
今日世人迷於俗情世務,終日追逐聲色名利,可說沒有一日不在醉鄉。
好名的人醉於庭官位,好利的人醉於民間財富,豪富的人則醉於妙聲、美色、高車、名馬。
如何才能獲得一劑清涼的藥,使人人服下獲得清醒呢?
[ 評語] 飲了中山酒,要醉上千日,千日之後,還有醒時。
而能使世人昏昏逐逐,一生猶不醒的,無非是以名利作曲、以聲色為水,所釀出來的慾望之酒。
這種酒初飲時心已昏醉,不知身在何處。
再飲之後因渴而求,求而愈渴,渴而愈求,終至一生性命與之,而不復醒。
此時若問“心在何處?”心已失落在名利聲色之中;
若問“身在何處?”身已追逐幻影而不止歇。
中山酒只能醉人千日,千日之中不能自主;
慾望之酒可以醉人一生,一生之中不能自主,但世上很多為此至死而不醒的人。
酒醉的人,只要給他喝下“醒酒湯”就能清醒,然而,在名利聲色中沉醉的人,要如何喚醒他呢?
有什麼樣的清涼劑能喚醒心的迷醉?
也許只有清醒人留下的清醒語吧!在醉夢中做的事都是紛亂的、幻影的事,只有醒來才能做一些真實的事,因此,'醒'是第一要務,惟有醒了,生命才可貴,天地宇宙才真實。
二、澹泊之守,鎮定之操 澹泊之守,須從濃艷場中試來;
鎮定之操,還向紛紜境上過。
[ 譯文] 淡泊清靜的操守,必須在聲色富貴的場合中才試得出來。
鎮靜安定的志節,要在紛紛擾擾的鬧境中考驗過,才是真工夫。
[ 評語] 蓮花被人視為純潔的象徵,是因為它出污泥而不染。
一個人心境的澹泊,亦是如此,真正的恬淡不是未經歷過世事的空白,而是經歷任何聲色豪富的境遇,都能不著於心。
有的人在貧窮中守得住,在富貴中卻守不住;
有的人在富貴中守得住,在貧窮中卻守不住。
能夠澹泊,就是不貪濃豔之境,而這澹泊之心,有的是從修養中得來,也有的是天性如此。
“定”是不動搖的意思,世間的五光十色,驚聲軟語,足以誘動心志的事物實在太多,而身處塵世能不動搖的又有幾人?
大多數人在名利中動搖,在身心的利害中動搖。
泰山是不動搖的,但泰山崩於前,卻不能不動搖。
動搖的人是受環境的牽動,環境要他向東,他便不能向西。
不動搖的人是不為環境所動的,反之,環境將以他為軸心而轉動。
在紊亂的環境中能保持安定的心境,才能掌握自己的方向。
三、市恩不如報德之為厚 市恩不如報德之為厚,要譽不如逃名之為適,矯情不如直節之為真。
[ 譯文] 給予他人恩惠,不如報答他人的恩德來得厚道。
邀取好的名聲,不如逃避名聲來得自適。
故意違背常情以自鳴清高,不如坦直的做人來得真實。
[ 評語] 故示他人恩惠以取悅對方稱為“市恩”,有買賣的意思,因此,“市恩”大部分是懷有目的的,或者是安撫,或者是冀望有所回報,這和買賣並無不同,恩中既無情義,也不足以令人感謝。
但是,無論是市恩,或是出於誠意的恩惠,總以回報為上。
一個人一生承受自他人的恩德不在少數,報之猶恐未及,豈有時間故示他人恩惠呢?
所以,市恩不如報德為厚。
而最大的報德在於以德報之,不在於報惠。
所謂盛名累人,人人都想獲得名聲,並以此為榮,殊不知名聲只是一種空洞的聲音,雖能滿足某些虛榮感,無形中卻會成為一種束縛人的東西。
許多知名人士,言行舉止戰戰兢兢,便是最好的例子,倒不如逃名來得逍遙自在,免除心理上的負擔。
做人只要真實,保有一己的人格就夠了,何必做些假象,不但弄得自己不自在,久而久之,別人也會不敢信任。
所謂“真”,就是出於“誠”,做人要出於誠意,凡是不出於誠意的表現,就是矯揉造作。
四、使人有面前之譽,不若使人無背後之毀 使人有面前之譽,不若使人無背後之毀;
使人有乍交之歡,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。
[ 譯文] 要他人當面讚譽自己,倒不如要他人不要在背後毀謗自己。
令對方對自己產生初交的歡喜,倒不如相交久了而不會令對方產生厭惡感。
[ 評語] 人多是虛偽客套的,要讓他人當面讚美自己並不困難,而要他人背後不批評自己,卻不是容易的事。
即使有不對的地方,由於礙於情面,或是利害關係,鮮有願意撕破臉,當面指摘對方的。
在背後就不同了,要他人不罵自己,除非自己不犯錯,沒有可被人評議之處才能勉強做到。
因此,面前之譽並不表示自己做人成功,背後之譽才算成功。
背後之譽遠不算完美,背後無毀更為難得。
人初相識總是充滿著一份好奇感和新鮮感,因彼此的契合而歡喜,然而這時的交往就個人而言,不過是冰山尖端的互望而已。
人在初見面時不會把自己的缺點暴露出來,見到的往往只是好的一面,因此,第一印象遠較平日來得完美。
但是,日久見人性,一旦新鮮感消失,最初的親切感也會因為缺點的增加和距離的拉長而改變。
事實上,最初的親近和歡欣經常只是幻像,必然會遭到破滅。
交往長久後的親切才是真正的親切,因為那時整個缺點都已被了解和接受,而能以完整的人格交往,此時的歡喜才是真正的歡喜。
“使人有乍交之歡,不若使人無久處之厭。”一方面要我們不要在初見時掩藏自己,只以好面目與人交往,這樣才不會有日後感到不實的厭惡感。
五、天薄我福,吾厚吾德以迎之 天薄我福,吾厚吾德以迎之;
天勞我形,吾逸吾心以補之;
天厄我遇,吾亨吾道以通之。
[ 譯文] 命運使我的福分淡薄,我便增加的品德來面對它。
命運使我的形體勞苦,我便安樂我的心來彌補它。
命運使我的際遇困窘,我便擴充我的道德使它通達。
[ 評語] 福分薄,是指外在的物質環境不豐厚,或者生命的外緣常有缺憾,如果內心沒有深厚的修養,往往要怨天尤人,感到不滿足。
相反地,深厚的心靈修養能使人安然自適,將一切驅出腦際。
有時命運會使我們的形體十分勞苦,倘若我們的心也跟著緊張,那真是要身心俱疲了。
形體的疲勞並不能使心靈疲勞,如果將心放在輕鬆甚至快樂的境界中,那麼,即使形體再勞苦,心情還是愉快的。
人的際遇無常,困厄在所難免,此時更不可灰心喪志,不如充實自己的學問,擴充自己的心胸和道德。
困厄的產生,往往是自己能力不夠的緣故,若能抱如是想,必能在一種寬闊的心境下將困厄突破或解決,即使不能解決,有開闊的心胸和通達的道德,至少內心不會因此而沮喪。
六、澹泊之士,必為濃艷者所疑 澹泊之士,必為濃艷者所疑;
撿飾之人,必為放肆者所忌。
事窮勢蹙之人,當原其初心;
功成行滿之士,要觀其末路。
[ 譯文] 恬靜寡欲的人,必定為豪華奢侈的人所懷疑。
謹慎而檢點的人,必定被行為放肆的人所嫉恨。
一個人到了窮途末路,我們應看他當初的本心如何。
一切功成行就的人,我們要看他以後要怎麼繼續下去。
[ 評語] 過慣豪華奢侈生活的人,並不相信有人能過淡泊的生活,認為甘於淡泊是沽名釣譽,非出於本心。
吃慣肉的人決不知菜根的香甜,所以他們不免要加以懷疑。
行為放肆的人,常要忌恨那些言行謹慎的人,因為這些人使他不能自在,使得他的放肆有了對照,而令人大起反感。
事實上,檢飾的人不過是在自我約束,而放肆的人則不能忍受自己的放肆,所以才要忌恨謹慎的人。
一個人會走到窮途末路,要回溯到他最初的發心,和整個過程中用心的轉變。
有許多原本成功的人,後來失敗了,就是在成功之後用心有了轉變,或是最初發心時便已埋下失敗的種籽。
一件事情的歷久不衰與一個人的發,無非是行其可行而不倒行逆施,加上長久的努力不懈。
若是最初心意便不正確,或是成功後改變原有的精勤,那麼,即使一時成功,也無法持久,終將走到事窮勢蹙的地步。
一個現時十分成功的人,我們也要如此地肯他。
得意不可忘形,上至峰頂還要順路下至山谷,才不至於困在山頂,跌得鼻青臉腫。
七、好醜兩得其平,賢愚共受其益 好醜心太明,則物不契;
賢愚心太明,則人不親。
須是內精明,而外渾厚,使好醜兩得其平,賢愚共受其益,才是生成的德量。
[ 譯文] 分別美醜的心太過明確,則無法與事物相契合。
分別賢愚的心太過清楚,則無法與人相親近。
內心應該明白人事的善處與缺失,處事卻要仁厚相待,使美醜兩方都能得到平等,賢愚都能受到益處,這才是上天生育我們的德意和心量。
[ 評語] 美醜並無一定的標準,要看個人的喜好而定。
如果對事物美醜太過挑剔,則世上沒有幾件事是我們能夠接受。
老子說:“天下皆知美之為美,斯惡矣。”善惡美醜原是相對的,如果執著於自己所相信的美,而不能接受整個世界的本有現象,那便是“與物不契”。
相同地,賢愚之分也是如此,孔子教人不分愚賢不肖,倘若只接受賢者,而摒棄愚者,豈不是使賢者愈賢而愚者愈愚了嗎?
普天之下又有幾人能成為他人眼中的賢者?
尚賢棄愚,難怪要與大多數人不親了。
處世應當心中明白而外表渾厚,所謂心中明白,就是知道人事的缺失,而外表渾厚,則是悉數接納,使賢而驕者謙之,愚而卑者明之,各獲其利。
就像陽光之化育萬物,既照園中牡丹,也照原野小草,使兩者皆欣欣向榮,這才是上天的好生之德。
八、情最難久,故多情人必至寡情 情最難久,故多情人必至寡情;
性自有常,故任性人終不失性。
[ 譯文] 情愛最難保持長久,所以情感豐富的人終會變得淺薄無情。
天性本有一定的常理,所以率性而為的人終不會失去他的天性。
[ 評語] “情到深處情轉薄”,一方面是因為情甚苦,一方面是因為情愛難久。
情是一種執著,因此不得必苦;
情又是一種難以捉摸的思念,因此掌握甚難,再加上生命短暫,環境多變,見人不見心,見心不見人。
能由情愛之中得到短暫歡樂的人畢竟只是少數,而無常迅速,至親至愛也敵不過生死的摧殘。
所以,多情之人在備嘗捉弄之後,多半要遠離情感,而變得寡情了。
任性並非放肆,而是返觀本性而順隨之。
人性在未受外界誘惑之前,原是天真淳樸,自由快樂的。
然而,因為種種物慾名利的牽連,知識的分割,很容易便會受到蒙蔽。
但這種天性並未失去,在人擺脫物累,忘卻塵勞時,又會炯然呈現。
因此,率性而為的人仍不失人的本性,而放肆於美酒聲色的人,卻戀物而迷失了本性。
九、真廉無名,大巧無術 真廉無廉名,立名者,所以為貪。
大巧無術,用術者,所以為拙。
[ 譯文] 真正的廉潔是揚棄廉潔的名聲,凡是以廉潔自我標榜的人,無非是為了一個“貪”字。
最大的巧妙是不使用任何方法,凡是運用種種技術的人不免是笨拙的。
[ 評語] 為廉潔而立名,雖不貪利,卻是貪名。
這和許多人做了好事一定要把名字公佈出來是一樣的,無非為了博取一個善字而已。
其實,廉潔原是本分,由於有貪官污吏的存在,才使廉潔成了難得的事。
廉聲能為世人稱道,是因其難得,若是官官都能廉潔,廉潔成了稀鬆平常的事,又何必為此而立名呢?
一術對一事,此巧不可對彼事,因此,用術之人若為術所困,這個時候,巧術便成了拙術。
真正的巧在來時不立,立而不滯,這樣才能應萬物而生其術,不因一術而礙萬物。
所以說大巧無術,要能兵來將擋,若是滯於術之為用,一旦事出突然,便毫無辦法了。
一○、厭名利之譚者,未必盡忘名利之情 譚山林之樂者,未必真得山林之趣;
厭名利之譚者,未必盡忘名利之情。
[ 譯文] 好談山居生活之樂的人,未必真能由山林原野中得到樂趣。
好在口頭作厭惡名利之論的人,未必真的將名利完全忘卻。
[ 評語] 有許多事情,表面和事實往往相差甚遠。
就如好談山林之樂的人,總以久處塵囂中的人居多,真正了解山林之趣的人,早已身處其境而不返了。
有許多樂趣,是言語所不能道盡的,世人掛在口頭以為風雅的,又豈能得到其中的真趣?
能談的不過是耳聞目見的事罷了那些耳不聞目不見的事,就無從說起了。
好作厭名利之論的人,內心不會放下清高之名,這種人雖然較之在名利場中追逐的人高明,卻未必盡忘名利。
因為這些人形雖放下而心未放下,口是而心非。
名利猶如賭博,是以全部身心為籌碼,去換取空無一物的東西。
但名利本身並無過錯,錯在人為名利而起紛爭,錯在人為名利而忘卻生命的本質,錯在人為名利而傷情害義。
就如酒,淺嚐即可,過之則醉。
然而普天之下又有幾人飲下此酒而不醉?
即使是反對名利之人,到底是反對名利的本身呢?
還是反對人對名利的迷戀呢?
如果本身已完全對名利不動心,自然能夠不受名利的影響。
一一、伏久者,飛必高 伏久者,飛必高;
開先者,謝獨早。
[ 譯文] 伏藏甚久的事物,一旦顯露出來,必定飛黃騰達;
太早開發的事物,往往也會很快的結束。
[ 評語] 任何事物都有一定的準則,在長久的潛伏下,已將內涵歷練得充實飽滿,一旦表現出來,必定充沛淋漓,而能“不飛則已,一飛沖天。”如果沒有這些長久的潛伏,又何能“飛必高”呢?
“開先者,謝獨早。”也是很合理的,因為太早開發,各方面無法配合,自然很快就竭盡力量而凋萎。
“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。”就是因為太早開發,不到中年便都成了平庸的人。
倒是那些年輕時沒沒無聞的人,在歲月中不斷儲備實力,而終成了晚成的大器。
生命之經驗和寶藏的開發也是如此,就像一罐酒一樣,愈陳愈香,要讓它在歲月中醞釀、成熟,才會是一罐好酒。
一二、天欲禍人,必先以微福驕之 天欲禍人,必先以微福驕之,要看他會受。
天欲福人,必先以微禍儆之,要看他會救。
[ 譯文] 天要降禍給一個人,必定先降下一些福分使他起驕慢之心,目的要看他是否懂得承受的道理。
天要降福給一個人,必定先降下一些禍事來使他引起警覺,主要是看他有無自救的本領。
[ 評語] 老子說:“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所伏。”又說:“將欲歙之,必固張之;
將欲弱之,必固強之;
將欲廢之,必固舉之;
將欲奪之,必固與之;
是謂微明。”天道尚且如此,何況人事。
得微福而驕慢,驕慢便是禍根,福本不厚,又以驕慢削之,可見不堪受福,惟有降禍了。
驕慢非但天不降福,人也不助其福,因為人人皆厭惡驕慢之人。
天寵既失,人和又無,微福必無法維持長久。
福盡禍來,不堪受福,又何堪受禍?
若得微福而不驕,即使是禍來,心也不驚。
受福不驕,受禍不苦,是深明福禍之道,只有不為外物動心的人才能做到。
欲降福而先降禍,是天之善意。
不明禍何能降福?
一旦福去禍來,又豈能消受得了?
先以微禍儆之,若能救助,即使是他日禍來,也能如此救助。
達人處禍不憂,居福不驕,知福禍在於一己所為天意雖然不測,總之在能自救,心則常保泰然。
一三、世人破綻處,多從周旋處見 世人破綻處,多從周旋處見;
指摘處,多從愛護處見;
艱難處,多從貪戀處見。
[ 譯文] 世人多在與人交際應酬時,在行為上有了過失。
指責對方,是出於愛護的緣故。
而會覺得放不下,則是貪愛留戀所造成。
[ 評語] 好在人情場上作周旋的人,必定在人情場上見過失。
交際應酬,本難面面俱到,此處應付得了,他處必定不及應付,恁是八面玲瓏的人,也難免落得個虛假油滑之名。
何況交多必假,窮於應付,難免虛與委蛇,全天下都是好友,就是聖人也難以做到。
周旋到煩人處,恩多反怨,種種嫌隙生。
愛之故而責之,責備是要他好,如果不愛,任他死活,毫不相關,又何必責之。
責也有道,要責其堪受,以愛語導之。
若是不堪接受,那麼愛中生怨,責之又有何效。
人情的艱難,往往在於留戀。
貪生者畏死,戀情者畏失。
大凡著於何處,何處便難;
難捨何處,何處便難。
惟有能捨一切難捨,不貪一切可貪的人,才能自由自在行於世間,而不為一切所縛。
一四、山棲是勝事 山棲是勝事,稍一縈戀,則亦市朝。
書畫鑑賞是雅事,稍一貪痴,則亦商賈。
詩酒是樂事,稍一曲人,則亦地獄。
好客是豁達事,稍一為俗子所擾,則亦苦海。
[ 譯文] 山居本是愉快的事,如果起了貪戀,又與俗世有何不同?
愛好書畫是高雅的行為,但過於無厭,跟商人並無二致。
作詩飲酒原是樂事,若是屈從他人,敷衍應付,則如同地獄。
好客交友是令心胸舒暢之事,一旦成了俗人喧鬧的場所,亦成了苦海。
[ 評語] 山居的本意是要遠離塵囂。
如果對山林起了熱情,豈不是有違本意嗎?
每見名山勝景,大興土木,原味盡失,加上游人缺乏公德,滿地果皮紙屑,那麼山林又何異於市場。
寫字繪畫,原本是風雅的事,若必以巨金購置名家之作而後甘,則淪為買賣,雅意盡失,成為炫財傲富的事。
作詩飲酒,要起之於興,發之於情,倘若既無興致,又無情趣,徒然為了應付而為之,就十分痛苦了。
好客亦是如此,可以舒展胸懷,若是來者不拒,喧騰一堂,或者俚曲艷調,吆五喝六,不僅令人頭痛,避之猶恐太遲。
所以,事不能貪,不能俗,一旦流於貪俗,則與世俗無異,又何來勝事、雅事、樂事和豁達事之分呢?
一五、輕財聚人,律已服人 輕財足以聚人,律已足以服人,量寬足以得人,身先足以率人。
[ 譯文] 不看重錢財可以集聚眾人,約束自己則可以使眾人信服,放寬肚量便會得到他人的幫助,凡事率先去做則可以領導他人。
[ 評語] 任何事情均有其相成之道,在相處方面,則是指做人的態度。
財是眾人所希求的,如果太重視錢財,而將利益一把抓,他人得不到利益,便會離開你。
相反地,將利益與他人共沾,甚至捨棄個人的利益,他人心存感激,自然就不會背叛你,所以說“輕財足以聚人”。
自我約束是使人心悅誠服最重要的方法,因為人人心中都有個平等觀念,你能做的事他便能做,如果不能約束自己,又怎能要他人約束自己。
律已甚嚴,使人心生敬意,自然就肯聽從你了。
俗話說:“宰相肚裡能撐船。”肚裡不能撐船,早就下台鞠躬了。
肚量狹窄,必然不能容人,也無法得到他人的愛戴,而紛紛離去。
大廈失去了支柱,豈有不塌之理。
因此欲得人才而善用之,首先要有容人的雅量。
凡事帶頭去做,才足以領導他人。
因為,事情來時,多數人都是猶疑不定,或者不信任,或者畏懼,如果領導的人也如此的話,事情便難望辦成。
反之,能洞燭先機,解除疑惑,不畏艱難地去做,那麼他人便一掃疑惑,而欣然跟從了。
一六、將難放懷一放,則萬境寬 從極迷處識迷,則到處醒;
將難放懷一放,則萬境寬。
[ 譯文] 在最易令人迷惑的地方識破迷惑,那麼無處不是清醒的狀態。
將最難以放下心懷的事放下,那麼到處都是寬廣的路。
[ 評語] “迷”就是失去了自己的道路。
生命中有許多事情會讓我們迷惑,智者在未迷失自己之前就已識破,故而不取;
愚者卻連一些簡單的歧路也不能看出,甚至因此往而不返。
倘若能識破這種虛假,就不會再浸沉其中,可惜人們往往走出這一個迷惑,又進入另一個迷惑之中。
就個人而言,如果最令人沉醉的事物都能一一看破,那麼就很少有能讓他迷惑的事了,自然就能處處清醒。
讓人覺得難以放下的,無非是名利、得失和憎愛。
難捨名利的人,如果沒有名利便覺得呼吸困難。
生命不可愛,一旦得到名利又怕失去,仍然覺得呼吸困難,生命難可愛。
而心懷憎恨的人眼中看到的人可恨,心中想到的事可恨,連腳下踩的路都會令他生厭,何況是難捨的事。
至於情癡愛聖們,則你愛我不愛,我愛你不愛,好不容易兩人相愛了,今天吵架,明天冷淡,後天又不得不分離。
人心牽牽纏纏,天地卻始終遼闊。
眼前無路往往是心中無路,心中無路則是自己搬來石塊擋道,如果將石塊拿走,自然萬境寬廣,諸事順遂。
一七、大事難事看擔當,逆境順境看襟度 大事難事看擔當,逆境順境看襟度,臨喜臨怒看涵養,群行群止看識見。
[ 譯文] 逢到大事和困難的時候,可以看出一個人擔負責任的勇氣。
遇到逆境的時候,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胸襟和氣度。
而逢到喜怒的事時,則可看出一個人的涵養。
在與群眾同行同止時,也可看出一個人對事物的見解和認識。
[ 評語] 一般人遇到自己所不能解決或是無力承擔的事時,往往容易採取逃避的態度,或自我保護的措施。
但若人人都採取這樣的態度,豈不是無人來擔重任了嗎?
所以,逢著大事或難事時,便可看出一個人的擔當。
一有胸襟氣度的人,在面臨逆境時不會怨天尤人,他能接受順境,也能接受逆境,因為他明白世事不可能十全十美,尤其需要人的努力。
喜怒最易使人心動而失去正確的判斷力,喜要能不得意忘形,怒要能明白事理,所以有涵養的人往往不易為喜怒所動,一方面是真正可以喜怒的事並不多,一方面也是怕因喜怒而判斷錯誤。
一般人容易隨別人的行止,而和他們做出同樣的事,但別人所做的事不一定是對的,真正有識見的人心中自有取捨,而不會盲目地追隨。
一八、以我攻人,不如使人自露 良心在夜氣清明之候,真情在簞食豆羹之間。
故以我索人,不如使人自反;
以我攻人,不如使人自露。
[ 譯文] 在夜晚心境平和的時候,容易看出一個人的真心,而真實的情感在簡單的飲食生活中,最能流露出來。
因此與其不斷去要求人家,不如使其自我反省。
與其攻擊他人的弱點,不如使其自我坦白錯誤。
[ 評語] 白日喧擾,無暇靜想,人較易依一時的慾念而昧理行事。
等到萬籟俱寂,一燈獨坐,細想一日言行,才覺多有不是,而生慚意。
因此,夜氣清明時,最容易自我反省。
真情不在錦衣玉食,而在簞食豆羹,因為錦衣玉食味濃,人心易貪戀而忘情,簞食豆羹味淡,人心不生執著反易流露。
就如以酒交友多入昏沉悔恨,以茶交友反見情意長久,道理是相近的。
為了改變一個人的行為而不斷去要求他,不但自己疲累,他人也會生厭,倒不如讓他自覺其非,才是根治之道。
同樣的,與其去攻擊他人的惡行,使他惱羞成怒,不如使他自慚而向人坦白,才是最好的辦法。
如此既不會疲累生厭,也不會令人惱羞成怒,不是一舉兩得的事嗎?
一九、寧為隨世之庸愚,勿為欺世之豪傑 寧為隨世之庸愚,勿為欺世之豪傑。
[ 譯文] 寧可做一個順應世人、平庸愚笨的人,也不要做一個欺騙世人、才智高超的人。
[ 評語] 大好大惡之人,往往才智高人一等。
多見世人死於欺世的豪傑之手,而不見世人死於庸愚之口。
才智不足,固不足以為論,而才智匹配的人,如果心術不正,專圖一己之利,其才智無非是吃人的工具,如何稱得上是豪傑?
如王莽、曹操之輩即是。
豪傑之為豪傑,在於能運用才智造眾人之福,否則只能稱之為梟雄寇盜,所謂欺世之豪傑,便是指這一類的人而言。
一般人不甘做庸愚,而寧願做豪傑,無非是為了表現自己,少有發心為眾人謀福利的,這樣的發心,即使才智足夠,難保將來不欺世盜名。
倒不如安守平庸,免得貽人口實。
豪傑之心甚苦,不能擔其苦的不足以為豪傑。
庸愚易為,守善隨世,又有幾人甘心為之?
人貴自知而不自限,庸愚之徒與欺世之輩相較,卻是大大的豪傑呢!
二○、習忙可以銷福;
得謗可以銷名 清福上帝所吝,而習忙可以銷福;
清名上帝所忌,而得謗可以銷名。
[ 譯文] 清閒安逸的享受是上天所吝惜給予的,如果使自己習慣於忙碌,則可以減少這種不善的福分。
美好的名聲是上天所禁忌的,如果受到他人的毀謗,則可以減輕由名聲所帶來的負擔。
[ 評語] 清閒安逸的日子並非人人都能過的,不僅上天不容許如此,人們也不容許太過清閒的人。
人在清閒中容易懶散,逐漸失去生命的活力,甚至生出悲觀的思想,這是因為身體閒了,腦子卻不得閒。
每見一生辛苦的人,一旦退休下來,卻不懂得如何排遣生活,過不了幾年,就衰老而死這是上天吝福呢?
還是人不堪無聊麼?
倘若能夠利用這難得的空閒,做些有意義的事,就不至於如此了,所以說“習忙可以銷福!” 名聲是不容易維持的,而且也是累人的事。
所謂“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”完美的名聲有時也會帶來禍害。
因此,如果遭到他人毀謗,未嘗不是一件好事。
因為名聲既然受損,就不易遭人嫉妒,而可以擺脫盛名之累,做些自己喜歡的事。
二一、人之嗜節,當以德消之 人之嗜節,嗜文章,嗜遊俠,如好酒然,易動客氣,當以德消之。
[ 譯文] 人們愛好聲名氣節,愛好文章辭藻,愛好行俠仗義的人,就像喜好喝酒一般,容易一時興起,應該要有道德修養來改變它。
[ 評語] 嗜名節的人可以為名節拼命,嗜文章的人可以為一句辭藻反目成仇,而以遊俠自任的人卻又打架有餘,仗義不足。
這些大都是“客氣”,也就是不是發自內心的真正喜歡。
追根究底,不過是好面子罷了,於自己毫無裨益。
更說不上什麼有利他人。
凡此種種,無非是缺乏道德修養所造成的結果。
嗜名節、嗜文章、嗜遊俠原非壞事,知識名節為的是節操,文章為的是雅意,遊俠為的是義氣,若沒有清楚的認識,往往行之非真,而虛有其名。
如果因為一時興起而去接受它,等到厭倦了,又棄之如敝屣,就完全失去原意了,帶來的害處可能比益處還大。
二二、一念之善,吉神隨之 一念之善,吉神隨之;
一念之惡,厲鬼隨之。
知此可以役使鬼神。
[ 譯文] 一個善的念頭,可以獲得降福的吉神呵護,而一個惡的念頭,就會招來為禍作災的惡鬼,明白這一點便可以差使鬼神了。
[ 評語] 我們內心的每一個念頭,雖不具備吉神惡鬼的形象,由於心念與之相通,心懷善念的人,自蒙吉神呵護,心懷惡念的人,自與惡鬼同途。
任何善惡的念頭,未發諸行為之前,在心中已然自己承受。
心中充滿恨意的人,心已在地獄;
心中充滿善意的人,由於善意帶來的歡喜,便如同身在天堂。
善惡而付諸行為的,在佛家又有三種承受的方式,一是今生承受其果,作姦犯科而遭制裁的便是此類。
另外兩種是下一生或是來生再承受。
所謂吉神與厲鬼,其實完全在於我們自己。
鬼神不能禍人,福禍惟人自取。
為善的人心胸舒坦,本身就是自己的吉神。
為惡的人心中充滿蒺藜,本身形同惡鬼,還會有惡鬼不認他為同類,而黏著他嗎?
二三、夢裡不能張主;
泉下安得分明 眉睫線交,夢里便不能張主;
眼光落地,泉下又安得分明。
[ 譯文] 雙眼閉上,在夢里便不能自作主張。
眼光落到地下,想到夢中都不能自主,死後又怎能了了分明呢?
[ 評語] 人在白日凡事諸多主張,追逐聲名美色,爭強鬥勝。
但是夜來,眉睫才一交合,或為虎狼所追逐,或為惡人所包圍,或與所愛而分離。
即使最親愛的人,夢中也彷彿對面不識。
這與白日的意氣風發,事事必以自己為中心大異其趣。
然而,白日的自己又何嘗是自己的主人,夢中以為真實的,白日不也一樣以為真實嗎?
反倒是夢中的自己,說明了自己的渺小。
好夢固然留不得,惡夢也避不去,較之受到種種環境牽制與命運擺佈的白日,夢又何嘗不是更真實的一面呢?
佛家說生命有六道輪迴,又說死後有四大分離的種種可怕現象,稱我們這個色身為幻身,都是不無道理的。
我們所追逐的一切在永恆的時空看來只是渺小的幻影,因此,在面對死亡的時候,許多事情都可以釋懷了。
二四、人了了不知了,不知了了是了了 佛只是個了仙,也是個了聖。
人了了不知了,不知了了是了了;
若知了了,便不了。
[ 譯文] 佛只是個善於了卻執情的神仙,也是個善於了卻煩惱的聖人。
人們雖然耳聰目明,卻不知該了卻一切煩惱,不知凡事放下便已無事,若心中還有放下的念頭,便是還未完全放下。
[ 評語] 人自以為很聰明,卻不知整日活在煩惱慾望的束縛中而不能自己。
很多事情未來時起渴望妄執,已來時生非分追逐,去後復在心中念念不忘,全不知放下的快樂,而不斷地以慾望自我煩惱束縛。
也有人明了到這一點,便躲到山中將心放去,認為這才是放下一切的方法。
殊不知這種以為自知的了了,其實是不了,因為心中還有對放的執著,這個“放”字成了無形的枷鎖,使他動彈不得,不敢接觸任何事物。
這在佛家看來是小承不究竟的做法,是為佛所呵責的。
蓮花居水而不沾水,若為了怕水而種在旱地,它就會枯萎而死。
如果在心中能將煩惱根本放下,連放下的念頭也除去,生於世間而不著於世,那就是真的“了了”,也是個人間的了仙。
二五、人我往來,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剖去胸中荊棘以便人我往來,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。
[ 譯文] 將心中自傷傷人的棘刺去除,開放平易的心胸和人交往,是天下最令人舒暢歡喜的事了。
[ 評語] 一個人的心中一旦存有不平之氣,在與人交往時就容易傷人,即使是閉門獨處也會傷害自己。
什麼是妨礙我們與人交往的荊棘呢?
無非是埋藏在人心的不信任、嫉妒和自私,這些造成我們拒絕將心胸坦誠開放,即使在形體上與他人握手,心卻背道而馳。
人是需要友誼的,友誼使我們歡笑、歌唱,更使我們患難與共。
友誼就像一扇門,需要自己去挖掘,你不去扣門,他人如何會為你開啟?
你不打開,別人又如何進來?
同樣地,不把屋內的荊棘除掉,不但自己不能安居,別人又怎肯進來呢?
有一首極可愛的詩歌:“君擔簦,我跨馬,他日相逢為君下;
君乘車,我戴笠,他日相逢下車揖。”如果能剖去胸中荊棘,獲得這樣的友情,豈不是天下第一快活的事?
整個世界在我們眼中不是顯得更完美嗎?
二六、居不必無惡鄰 居不必無惡鄰。
會不必無損友,惟在自持者兩得之。
[ 譯文] 選擇住家不一定要避開壞鄰居,聚會也不一定要除去有害的朋友。
如果自己能夠把持,那麼即使是惡鄰和損友,對自己也是有益的。
[ 評語] 要找一個全是好人的地方住下,是不可能的事。
所謂惡鄰,有時是品德惡劣,有時是行為惡劣。
譬如你要睡覺他練鼓,你要讀書他唱歌。
因為相處在接近的空間裡,必定會有趣味相衝突的時候。
但若將垃圾丟在他人門口,或是任由貓狗隨地便溺,就令人無法忍受了。
眾人相聚,難免有一些逢迎拍馬,或是言談粗鄙的人。
這些在我們進入社會後,都不難見到。
這時到底是與他們同聲相應?
還是他飲他的花酒,我喝我的清茶呢?
其實,無論是惡鄰或是損友,換一個角度來看,無非是考驗我們的涵養和定力。
倘若我們與鄰居吵架,也丟垃圾在他家門,放狗在他家拉屎,我們不也成了毫無涵養的惡鄰了嗎?
很多事情稍加忍耐也就過了,即使交涉也要依理而行。
至於損友,那完全就看自己的把持了,如果定力足夠,絕不會被人影響。
能善自把持的人,無論是什麼樣的惡鄰或損友,不過是他的試金石罷了。
二七、君子小人,五更撿點 要知自家是君子小人,只須五更頭檢點,思想的是什麼便得。
[ 譯文] 要知道自己是有道德的君子,還是沒有品德的小人,只要在天將明時自我反省一下,看看自己所思所想到底是什麼,就十分明白了。
[ 評語] 君子和小人的分野,在於君子以大我為出發點,小人則以小我為出發點;
君子不以利而害義,小人卻因利而傷義。
五更頭是夜將盡、天將明,也就是一天的活動將要開始的時候。
人們追逐了一天后,大部分人在一二更時只求趕快入眠,明天好更有精力重新追逐。
到了五更多已睡飽,便會開始盤算一天所要做的事情。
這時君子和小人之間所想的就大大地不同了。
君子想到的是如何竭盡一己之力,去幫助他人,將份內的工作完成。
小人想到的則是如何逢迎達官貴人,如何占人便宜,如何推託偷懶,吃喝玩樂。
所以,在這一天將要開始的時候,只要回過頭來看看自己心中盤算的是什麼,君子和小人的分野就十分清楚了。
二八、以道窒慾,則心自清 以理聽言,則中有主;
以道窒慾,則心自清。
[ 譯文] 以理智來判斷所聽到的言語,則心中自有主張。
以品德修養來摒絕私慾,則心境自然清明。
[ 評語] 如果不以理智判斷言語,而迳以感情接受言語,往往會使我們犯下錯誤。
因為感情是主觀的,許多語言的發生只是基於一時的情緒發洩,這種話和客觀的事實就有很大的差距。
無論是喜是怒,是哀是樂,經常在事後發現言過其實。
如果我們在聽話時不能分辨這一點,那麼就會做下錯誤的決定或行為。
所以一句話聽到耳中,一定要以我們的理智來判斷,說話的人是出於理智還是情緒,與事實有無出入,這樣才不會被誇大的消息所誤。
我們的心之所以不能清靜,是因被私慾混濁,同時心胸也因慾望的逼迫而感到喘不過氣來,沒有一刻得到安寧。
倘若我們能在道德修養上多下工夫,便可以知道有許多慾望是不應該,也是不必要的,這樣便可減低那些不合理的慾求,而使我們的心趨於平靜。
既然不會逼緊自己去滿足私慾,自然能暢通胸懷去呼吸清爽的空氣。
二九、先達後近,交友道也 先淡後濃,先疏後親,先達後近,交友道也。
[ 譯文] 交朋友的滋味要由淡薄而濃郁,由疏遠而親近,由接觸而相知,這是交朋友的方法。
[ 評語] 所謂“先擇而後交,則寡尤;
先交而後擇,故多怨。”交朋友並不是容易的事,要獲得真正的知己更是困難。
剛開始交往時,看到的常是表面,在表面中有多少真實的成分,又有多少虛偽的成分,並不能一眼看出。
如果在這時侯推心置腹,就好像喜歡喝牛奶的人,看到白色的液體就喝下去,結果到了嘴裡才發現是顏料,不僅自己不愉快,別人還要怪你浪費。
經過仔細的觀察和選擇,由表面而內在,並對對方的人格有了相當的認識,才談得上朋友二字。
也只有在這個時候才能決定對方是否值得自己更進一步的交往,這便是先達後近,先疏後親的道理。
否則連長相都沒看清楚,就登堂入室,翻箱掀櫃,豈不是莫名其妙,哪會不招來怨尤呢?
三○、形骸非親,大地亦幻 形骸非親,何況形骸外之長物;
大地亦幻,何況大地內之微塵。
[ 譯文] 身體軀殼不值得親近,何況是身體之外帶不走的東西?
山河大地不過是個幻影,何況在大地上如同塵埃的我們呢?
[ 評語] 佛家說肉身是一個幻而不實的東西,又說“諸法無我”,這對那些愛惜身體猶如至寶的人,不啻是當頭棒喝。
事實上,在未生之前,身體是不存在的,死後的屍體也不再是自己,而在中間活著的這個自己,到底幼年的身體才是自己,還是年老的身體才是自己?
依照醫學的說法,人體分解起來不過是一些元素罷了,而且三年前的元素與三年後的元素早已全部換過,也就是說三年前的那個身體,三年後已經過代謝的作用排出體外。
身體既然可以像衣服一樣不斷換新,又有什麼可親的呢?
身體都不可親,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,何嘗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呢?
整個山河大地乃至於世界,都要在宇宙歲月中有如幻影一般地消失。
總擴說來,都不過是幻像,何況是在這大地上如同塵埃一般生生死死的我們呢?
又何必不斷地互相傷害,執著不放呢?
三一、寂而常惺,寂寂之境不擾 寂而常惺,寂寂之境不擾;
惺而常寂,惺惺之念不馳。
[ 譯文] 在寂靜的狀態當中,要常保持醒覺,但以不擾亂寂靜的心境為優先。
在覺醒的狀態當中,也要常保持寂靜,使得心念不致於奔馳而收束不住。
[ 評語] “寂靜”就是讓心中的種種煩惱止息。
常人的妄念就像污濁的溝水,要止息妄念,就好比要將溝水止住一般。
止住之後還要水澄清,使其變為不動的清水,不再起任何妄念。
但“寂寂”並不是教我們像木頭一樣,所以還要有“惺惺”的作用。
“惺惺”的心是明了的,有靜有定,而心不迷,不迷就叫做“惺”。
“寂寂”屬於“前念不生”,“惺惺”屬於“後念不滅”,“寂寂”裡不許有無記,“惺惺”裡不許有妄想。
若能如此,便不會有什麼煩惱,而隨時隨地都在禪定當中。
“寂寂”是不動的,“惺惺”是動的。
“寂寂”所以自心不受干擾,“惺惺”所以不落在空定當中。
若能做到“寂寂惺惺”,則能夠在紛亂的世事中盡一己之力,常保自己心境的安祥寧和。
三二、童子智少,少而愈完 童子智少,愈少而愈完;
成人智多,愈多而愈散。
[ 譯文] 孩童的智識並不多,但是其知識愈少,智慧卻愈完整;
成人的智識多,但智慧卻分散而不完整。
[ 評語] 老子說:“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。”知識和學問固然是由累積而來,然而,一旦累積多了,便成為一種負擔,形成注意力和生命的分散。
心力一時在東,一時在西,全著於外界而沒有一個內在的統一。
所以老子主張這時要“為道日損”,一天一天地減去妄見,而達到一種“絕學無憂”的境界。
孩童可以在一朵花中得到無上的樂趣,成人卻無法長久地把精神專注在一朵花上。
如果說智慧是指使生命活得更美好而言,那麼,孩童確實比成人更易品嚐生命的滋味。
因為孩童單純,成人不單純;
孩童完整,成人不完整。
所以,許多智者主張活到最後要回到嬰兒的純真狀態,這時候的心態和未成長時的心態,在感受上並無多大的差別,主要的分別在於一個會失去,而復歸的狀態則不會再失去了。
三三、無事便思有閒雜念頭否 無事便思有閒雜念頭否,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氣否;
得意便思有驕矜辭色否,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懷否。
時時檢點得到,從多入少,從有入無,才是學問的真消息。
[ 譯文] 沒有事情的時候要反省自己是否有一些雜亂的念頭出現,忙碌的時候要思考自己是否心浮氣燥,得意的時候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是否驕慢,失意的時候要反省自己是否有怨天尤人的想法。
能時時這樣細查自己的身心,使不良的習氣由多而少,最後漸漸地完全革除,這才算是真正了解了學問的真諦。
[ 評語] 人在無事的時候往往會因為無聊而生出種種雜念,所以在閒居的時候最要將心收住。
而忙碌的時候又會變得脾氣暴躁,不能冷靜思考事情,這時若能覺察到自己情緒的浮動,便不會將事情做錯或得罪他人。
大凡人在得意時,容易高估自己,而將他人看得一文不值。
真正有學問修養的人,愈是在得意的時候,愈是言行謹慎,絕不容許心中生出驕慢的念頭,因為他明白驕慢對人、對己都無益處,反易招禍。
同樣地,在失意時,他也不會怨天尤人,因為失意的原因無非是自己不努力,或者客觀的條件不佳。
如果是自己的不努力,有何可怨?
如果是客觀環境不允許,怨又何益?
學問在於使我們的人格更成熟,生命更圓滿,凡是閒而妄想,忙而氣躁,得意驕矜,失意怨尤的人,往往不能從學問中改善自己的人格,所以才會有那些淺薄的表現。
三四、貧賤之人,一無所有 貧賤之人,一無所有,及臨命終時,脫一厭字。
富貴之人,無所不有,及臨命終時,帶一戀字。
脫一厭字,如釋重負;
帶一戀字,如擔枷鎖。
[ 譯文] 貧窮低賤的人,什麼都沒有,到將要死去時,因為對貧賤的厭倦而得到一種解脫感;
富有高貴的人,什麼都不缺少,到將要死去時,卻因對名利的迷惑而牽連不舍。
因厭倦而解脫的人,死亡對他們而言好像放下重擔般的輕鬆;
因眷戀而不捨的人,死亡對他們而言就如同戴上了刑具般沉重。
[ 評語] 死亡是公平的,它既降臨貧苦之家,也降臨富貴之人,古來多少皇帝夢想著長生不死,結果還是像升斗小民一般,任地下的蛆蟲啃噬。
對於貧賤的人而言,死亡是一種解脫。
由於他們沒有什麼難捨的身外之物,因此,也沒有什麼可以留戀的。
所以,活得苦的人,死時常帶著微笑。
反之,過慣榮華富貴生活的人,對死亡卻充滿了恐怖,因為,他們在世上所憑藉的東西,沒有一樣可以帶得去。
死亡對他們而言,不僅是失去一切,還要面對一個未知的世界。
因此,他們死時往往絕望恐懼。
真正通達的人,無論富貴貧賤,對生死的態度都是一樣的。
即使貧賤,也不厭生,因為生命在貧賤之外另有樂趣。
即使富貴,也不厭死,因為生命在富貴之中也有疲憊。
孔子所說: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而既知生,又何畏死呢?
三五、透得名利關,方是小休歇 透得名利關,方是小休歇;
透得生死關,方是大休歇。
[ 譯文] 看得透名利這一關,才是小休息;
看得透生死的界限,才是大休息。
[ 評語] 古今多少豪傑志士,都在名利二字上消磨盡了。
眼前的眾人,又何嘗不是如此?
升斗小民看不破“利”字,正如英雄豪傑放不下“名”字一般。
因此,營營逐逐,競志鬥才,卻不知名利自己到底可保留多久?
名加於身,滿足的是什麼?
利入於囊,受用的又有多少?
名如好聽之歌,聽過便無;
利如昨日之食,今日不見,而求取時,卻殫智竭慮,不得喘息。
快樂並不在名利二字,以名利所得的快樂求之甚苦,短暫易失。
所以,智者看透了這一點,寧願求取心靈的自由祥和,而不願成為名利的奴隸。
面對生死關頭,沒有人不心懷恐懼的,但是,仔細思量,未生之前何曾恐懼?
死後與生前又有何不同?
佛家論生死,在於心的生滅,心中如果無生滅,自然便無生死可言。
“看得透生死關”,實在是指“房得下生滅心”,若能對萬念都以一個不滅的心去相應,那麼便是永恆的休歇了。
三六、多躁者,必無沉潛之識 多躁者,必無沉潛之識;
多畏者,必無卓越之見;
多欲者,必無慷慨之節;
多言者,必無篤實之心;
多勇者,必無文學之雅。
[ 譯文] 心地浮躁的人,對事情一定無法有深刻的見地。
膽怯的人,一定無法有超越一般的見解。
嗜欲太重的人,必然不能有意氣激昂的志節。
多話的人,必定沒有切實去做的心。
勇力過盛的人,往往無法兼有文學的風雅。
[ 評語] 浮躁的人,心沒有一個專注和固定之處,自然對事情無法有深入的觀察和見解。
而遇事畏怯的人,只會隨著人後去做,避免犯錯,當然不會有超越眾人的見解。
嗜欲太重的人,臨到大難來時,什麼都不肯捨棄,能不為自保而變節已是不錯,又怎肯去慷慨赴義氣,捨棄所愛和生命呢?
好在口頭上論事的人,必定無法切實地篤行,因為他做的速度遠不及講的速度,怎麼可能把每一件事都做好呢?
而那些勇力過盛的人,凡事都喜歡以力氣去解決。
文學需要細膩的心思,他們的心氣較粗,所以很少能體察文學中那種細微的雅意。
由此可見,多躁、多畏、多欲、多言、多勇都不是良好的現象,惟有沉潛、卓越、慷慨、篤實,才會有文學之雅,而成為一個完美的聖人。
三七、佳思忽來,書能下酒 佳思忽來,書能下酒;
俠情一往,雲可贈人。
[ 譯文] 美好的情思突然來時,無需佳餚,有書便能佐酒。
不羈的情意一發,即使手中無物,亦可以雲贈人。
[ 評語] 飲酒重在情趣,若無情趣,再好的酒也是澀的。
李白的《月下獨酌》:“花間一壺酒,獨酌無相親,舉杯邀明月,對影成三人。
月既不解飲,影徒隨我身,暫伴月將影,行樂須及春。”這就是得其情趣。
佳餚是肉體的美食,一本好書卻是心靈的美食,苟得其趣,一本好書用以下酒,更見美味。
俠情是不拘束的,世情贈人以物,俠情贈人以意。
贈人以物有盡也有失,贈人以意無盡亦無失。
以雲贈人,千里隨君而往,抬頭便見,豈不更見情意的深致。
其實,心中一旦不拘泥形式,情意又何在箋箋之物?
彼贈人以雲,我贈人以江月,又有何不可呢?
三八、生死老病四字關,誰能透過 人不得道,生死老病四字關,誰能透過?
獨美人名將,老病之狀,尤為可憐。
[ 譯文] 人若對生命不能大徹大悟,生、老、病、死這四個生命的關卡,又有誰能看得破?
尤其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和叱吒一時的名將,他們的老病情狀,更使人感到生命的無奈和可憐。
[ 評語] 佛陀在年少時,曾隨父王出宮,遊於四野,見到農人犁田,十分辛苦,疲憊的牛,受到鞭打,翻起的蟲被鳥雀爭食,他內心十分悲傷,感到眾生互相吞食的痛苦。
後來又見到拄杖贏弱的老人,萎黃不能起舉的病人,以及家室送葬的情景,更覺得生命的無常,因此立志出家求道,以解決生命的痛苦,終於在菩提樹下成正覺,廣度眾生。
佛家看破了生死老病的關頭,而將人的身體當作虛幻不實的東西。
人之所以感到痛苦,有生理的因素,也有心理的因素,而且心理的痛苦往往比生理的痛苦來得多,如果在心理上能夠看破,就能夠受苦而不苦了。
由於色身虛幻,所以,“我”是不實的,肉體之我不斷遷滅固不待言,而心理之我也是剎那不住。
過去心已過,現在心不留,未來心未到,這是將心理的我也否定了。
“我”既不存在,又有誰在受苦呢?
佛家講把種種假像看破,便可以明了本來面目,也就是每一個人本來的佛性,這是所謂的得道。
得道後的心態是一種絕對的喜樂和悲憫,不僅克服了生老病死的痛苦,還要教導所有人克服這種痛苦。
美人遲暮,名將病老,更說明了生命本身的不圓滿,所以需要我們去領悟。
三九、真放肆不在飲酒高歌 真放肆不在飲酒高歌,假矜持偏於大聽賣弄。
看明世事透,自然不重功名;
認得當下真,是以常尋樂地。
[ 譯文] 真正地不拘於規矩禮數,並不一定要飲酒狂歌,虛假的莊重在大庭廣眾間看來既做作又不自然。
能將世事看得透徹,自然不會過於重視功名,只要即時明白什麼是最真實的,就能尋到讓心性感到怡悅的天地。
[ 評語] 禮數和規矩是用來與人相待的,倘若彼此都有真性情,又何必用禮數來綁手綁腳,加以限制,但是,一般人總以為惟有飲酒高歌,才能見出真性情,事實上真性情又豈在飲酒高歌?
有真性情方有真放肆,沒有真性情徒見其越禮而已。
莊重自持固然不錯,但若失卻了本意,只圖做給他人觀看,那便是不真了,只會讓人覺得忸怩作態,令人不舒服。
世事看得透徹,功名也不過是百年一戲。
人若活得實在,必不會太過於執著功名,即使是志士仁人,所求者無非是為眾人謀福的大事,而不計較一己的私名。
真懂得生命情趣的人,絕不會把自己的生命浪費在虛幻不實在的事情上,也不為無意義的事束縛自己的身心,隨時都能保持身心最怡悅的狀態,而不為人情世故所擾。
四○、人生待足何時足 人生待足何時足,未老得閒始是閒。
[ 譯文] 人生活在世上若是一定要得到滿足,到底何時才能真正滿足呢?
在還未老的時候,能得到清閒的心境,才是真正的清閒。
[ 評語] 人自懂事以來,便識得世間的種種需求和期待,以致街上熙熙攘攘,難得一見滿足的表情。
“人生待足何時足”,許多人懷有出世的想法,卻以“待得如何如何”來搪塞自己,總希望有個滿足的時候,到那時再尋身心的清閒,目前則只圖一時的滿足。
事實上,慾望就像與眾人同行,見到他人背著眾多的財物走在前面,便不肯停歇,而想背負更多的財物走在更前面,結果最後在路的盡頭累倒,財物也未能盡用。
倒不如陋巷中的顏子,簞食瓢飲便能歡天喜地的生活。
若能及早明白心靈的滿足才是真正的滿足,也就不會為物慾所趨使,過著表面愉快,內心卻緊張的生活。
若到老時才因無力追逐而住手,心中感到的只是痛苦。
在未老時就能明了這一點,必能嚐到真正安閒的滋味。
而不再像眾人一樣,如同瞎眼的騾子,背上滿負著糖,仍為掛在嘴前的那塊糖而奔波至死。
四一、雲煙影裡見真身 雲煙影裡見真身,始悟形骸為桎梏;
禽鳥聲中聞自性,方知情識是戈矛。
[ 譯文] 在雲影煙霧中領悟到真正的自己,始明白肉身原來是拘束人東西。
在鳥鳴聲中聽見了自己的本性,才知道感情和妄見原來是攻擊人的戈矛。
[ 評語] 心性原來是不受任何拘束的,然而,我們卻背負著肉身,時時要為這個肉身所牽絆,要做種種營謀來養活它。
倘若對肉身起了憐惜之念,更要為它披衣帶錦,供給山珍海味,直將生命做了它的奴隸,豈不是桎梏?
佛家說色身是幻,就如夢、幻、泡、影一般。
看到雲影煙霧,悟見肉身也如雲煙一般易逝,方能明了生命實不應為肉身所縛,而應如雲影般不羈,煙霧般無束,自由自在,才能體會到生命的真意。
禽鳥之聲本於自然,吾人卻因種種感情識見,對天地萬物有所取捨,欣愛厭憎,以至所見天地均為情識所分割,心性也日趨狹窄閉塞,終至所見所聞,失去天真本趣。
若能本於心之無妄,終能見無雲之晴空,而不為情見的烏雲遮去天地的本色。
四二、明霞可愛,瞬眼而輒空 明霞可愛,瞬眼而輒空;
流水堪聽,過耳而不戀。
人能以明霞視美色,則業障自輕;
人能以流水聽弦歌,則性靈何害。
[ 譯文] 明麗的雲霞十分可愛,但是轉眼之間就消失了。
流水之音十分好聽,但是聽過也就不再留戀。
人如果能以觀賞明霞的心來欣賞美人的姿色,那麼因色而起的障礙自然就會減輕。
如果能以聽流水的心情來聽弦音歌唱,那麼弦歌又何害於我們的性靈呢?
[ 評語] 彩霞固然美麗,但轉眼就會消失,人間的一切又何嘗不是如此?
如果太過執著,便是痛苦的開始。
傾國傾城的美人,如同彩霞一般易逝,然而,貪戀彩霞而致苦的人不多,貪戀美色而致苦的人卻很多。
因為彩霞不易使人心生執著,美色卻易使人牽縈掛懷,蒙昧思求。
佛家說人的業障在起心動念之間,貪戀之念就如蟲之吐絲自縛,一旦除去這種惡念,又有何物可束縛我們身心?
若能以觀賞明霞的心來欣賞美人,而不以必得的心來看美人,美色又何足以苦惱我們?
正如溪聲雖美,過而不留,以此心情聆聽美妙的弦歌和一切令人易生貪愛的事物,也是過而不留,又有何事真能蒙蔽我們的心靈呢?
四三、此言宜深玩味 寒山詩云:有人來罵我,分明了了知,雖然不應對,卻是得便宜。
此言宜深玩味。
[ 譯文] 寒山子的詩說:“有人跑來辱罵我,我雖然聽得十分清楚,卻沒有任何反應,因為我了解自己已經得了很大的好處。”這句話很值得我們深深地品味。
[ 評語] 世人最難以忍受他人對自己的侮辱,許多紛爭和不快皆由此而起。
憤怒第一個傷害的便是自己,每見有人氣得雙手顫抖,眼淚直流,或是咬牙切齒,身心都不得舒坦,若是還不能自止,便會操刀持棍,去傷害來侮辱自己的人。
倘若遭到他人的辱罵,首先要反省是什麼原因,若是自己有錯,便加以改過,這樣便能從辱罵中得到很大的好處。
如果自己並沒有錯,那麼便是對方錯了,犯錯的人我們應當可憐他,自己又有什麼好生氣呢?
“分明了了知,雖然不應對,卻是得便宜。”可以有種種好處,首先是戰勝了自己,不因他人的辱罵而自我擾亂。
其次是戰勝了他人,他人若無理取鬧,罵得口乾口乾舌燥,心跳眼凸,卻毫無效果,結果自討沒趣。
所以,當有人辱罵自己時,一定要把持住,不要為對方的言辭而動搖了自己,自我擾亂,為他人所戰勝。
四四、有譽於前,不若無毀於後 有譽於前,不若無毀於後;
有樂於身,不若無憂於心。
[ 譯文] 在面前有讚美的言詞,倒不如在背後沒有毀謗的言論。
在身體上感到舒適快樂,倒不如在心中無憂無慮。
[ 評語] 有善方有譽,有惡必有毀,與其有為善之名,不如無為惡之論,纖毫之惡足以掩大德,為人不可不小心。
譽有真情,也有假意,對人當本於真心,當譽則譽,而勿虛偽矯情,阿諛假譽,當面譽之,背後毀之,是小人作為而非君子作為。
心憂若不得解,食不甘味,寢不安枕,身在樂中卻無法享用。
心中若是快樂,菜根味美,棉衣適體,眼中所見無不是樂。
由此可見,樂實以心樂大於身樂,憂也是心苦多於身苦。
心中無憂便是樂,但卻非每個人都能做到這點。
大多數人心中牽纏,難解難捨,因此,不能體會輕鬆的快樂。
而究其憂慮之因,無非就是名利二字,總以為要得到物質的享受,才能獲得快樂,這都是不明白身樂不如心樂,心中無憂便是樂的緣故。
四五、無稽之言,是在不聽聽耳 會心之語,當以不解解之;
無稽之言,是在不聽聽耳。
[ 譯文] 能夠互相心領神會的言語,應當是不從言語上來了解它。
未經查證的話,應當任它由耳邊流過,而不要相信它。
[ 評語] 言語所能表達者有限,有些心境,惟有能解之人方能解之。
會心的人舉一指即知,不能會心的人,言語道盡也不得其門而入。
然而,人情未必如此高超,多半是“言有盡而意無窮”,這未盡之意,就賴那會心的人以不解解之了。
大凡言語未必即是言語,不相親相知的人,多由言語上去了解對方,而相親相知的人,舉手投足無不明。
所謂“眼波才動被人猜,惟有心上人儿知。”此心上人兒不僅是指情人而言。
至於無稽之談,作為茶酒笑談即可,若是有心,難免徒生煩惱。
既為無稽之談,必定言者無心,言所無事,原本是一無所有,所以要不聽聽之。
若是不明白這一點,無論是以耳聽心聽,都要發生毛病,鬧出笑話。
會心人便作無稽談也能會心,不會心人便作有心論也成無稽。
四六、風狂雨急立得定,方見腳根 花繁柳密處撥得開,才是手段;
風狂雨急立得定,方見腳根。
[ 譯文] 在繁花似錦,柳密如織的美好境遇中,若能不受束縛,來去自如,才是有辦法的人。
在狂風急雨,挫折潦倒的時候站穩腳根,而不被吹倒,才是真正有原則的人。
[ 評語] 繁花似錦,柳密如織,只是造化一時幻化的美景,轉眼即蝶殘鶯老,花謝柳飄,可見好景不常在。
惟有智者能識得時空的幻像,在最美好的境地裡,不為繁花沾心,密柳纏身,依然來去自如。
不似一些痴者,因好景不留而傷心得;
了無生趣、 人在順境中保有自己的原則是容易的事,就像在平坦的大路上要不跌交是很簡單的事。
但是,生命中並非全是順境,往往逆境更多,這時能堅守自己的良心,而不做出違背原則的事,是許多人做不到的。
孔子在陳絕糧,弟子都餓得起不來,子路很生氣地去見孔子,質問說:“君子也有貧困的時候嗎?”孔子泰然地回答:“君子固然免不了有窮困的時候,但是,小人到了窮困的時候,就會胡作非為了。”能像孔子口中的君子那般,遇到窮困的時候也不改其志,可以說是立得住,站得穩了,雖風狂雨急又豈奈何得了他。
四七、議事者宜悉利害之情 議事者身在事外,宜悉利害之情;
任事者身居事中,當忘利害之慮。
[ 譯文] 議論事情的人並不直接參與其事,所以要能掌握事情的利害得失,以免無法實行。
辦理事情的人本身就在負責此事,應當忘去利害的顧慮,否則就無法將事情辦好。
[ 評語] 議事者通常並不參與事情,因此不能了解處理上的困難和弊病,以致議論的事不能切合實際需要。
或是建議的事項根本無法實行,而令辦理的人無所適從。
因此,有資格議論的人,最好是參與其事的人,能夠知道事情的利害得失,如此才能提出有利的建議而不至於白費工夫。
若是無法參與其事,對事情的發展和變化,也須多加考察,不可墨守成規,死抱著老掉牙的方法而不肯改善。
至於親身參與此事的人,應該忘卻個人的利害,勇往直前,倘若臨事縮手,那麼,再好的建議也無法付諸實現。
就好比在前線作戰的軍人,如果臨陣畏怯,那麼,這場仗如何能打贏呢?
既以擔負這個責任,就應當處處以事情的利益為重,若是人人只顧及自己,勢必生出許多不同的意見來,如何能協同一致將事情完成呢?
四八、談空反被空迷 談空反被空迷,耽靜多為靜縛。
[ 譯文] 喜好談論空寂之道的人,往往反被空寂所迷惑。
耽溺在靜境的人,反為靜寂所束縛。
[ 評語] 佛法原本是十分活潑的,說萬法本空,原是要使我們了解萬事本無其永恆的體性,一切皆將壞散,教我們不要對萬物起執情,而使身心不得自在。
結果有些人談空卻又戀空,其實戀取世事和戀空並無分別,同樣是執取而不放。
戀空的人棄絕一切以求一個空字,最後還是有一個“空”的意念無法除去。
殊不知萬事萬物本空,棄與不棄都是空的,有棄絕的念頭便已不空,愛空的念頭已是“有”了。
《般若波羅密多心經》上說:“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”即說明色和空是不相礙而相同的,執著於色的人不明白“色即是空”,執著於空的人也不明白“空即是色”,但此處的色並不是指女色而言,而是指一切能見、能聽、能嗅、能嘗、能觸、能想的事物,這點必須辨明。
至於“耽靜反為靜縛”也是同樣的道理。
靜並不是教人躲到安靜的地方,不聽不想,那樣等於用一個靜字將自己束縛住,動彈不得,又有什麼好呢?
真正的靜是心靜而非形靜,是在最忙碌的時候,仍能保持一種靜的心境,不被外物牽動得心煩氣躁。
在塵囂之中保持著心的靜境,豈不比那些在寂靜中虛度時日,或是身在寂靜心不寂靜的人更高明些嗎?
四九、貧不足羞,賤不作惡 貧不足羞,可羞是貧而無志;
賤不作惡,可惡是賤而無能;
老不足嘆,可嘆是老而虛生;
死不足悲,可悲是死而無補。
[ 譯文] 貧窮並不是值得羞愧的事,貧窮而沒有志向才是地位卑賤還不知充實自己的能力。
年老並不值得嘆息,值得嘆息的是年老而一無所成。
死也不值得悲傷,令人悲傷的是死去而對世人毫無貢獻。
[ 評語] 一個人值得尊敬的是他的品德操守,而不是外在的貧富錢財。
有富而可羞的人,也有貧而可貴的人。
貪官污吏,奸商盜匪,富則富矣,卻十分可恥。
貧如顏淵,居陋巷而簞食瓢飲,卻很可貴,連孔子都要稱讚他。
地位的低賤有時是出身的關係,但是,俗話說:“將相本無種,男兒當自強。”又說:“英雄不怕出身低。”都說明了愈是出身卑微,愈要有志氣去改善現況,這就要從充實自己的能力做起。
倘若出身低又不肯改善現況,去加強自己的能力,就難怪他人要永遠瞧不起自己了。
年老是人生必經的過程,原不值得嘆息,有的人活到老,該做的都做了,想達到的理想也差不多完成了,人生了無遺憾,自然沒什麼可嘆的。
相反地,只因年輕時不努力,活到老卻一事無成,這種人生的終點才令人惋惜。
而生命若是過得有價值,死亡只是一種休息,是可喜的事,倘若生命過得毫無代價,死亡才是一種可悲的事,因為浪費了一生而沒有一點意義。
五○、彼無望德,此無示恩 彼無望德,此無示恩,窮交所以能長。
望不勝奢,慾不勝魘,利交所以必傷。
[ 譯文] 對方並不期望得到什麼利益,我也不會故示恩惠,這是窮朋友能長久交往的原因。
老是想有所獲得,慾望又永遠無法滿足,這是以利益來結交朋友必然會反目的理由。
[ 評語] 窮朋友並沒有物質上的條件,只是憑心來交往。
對方既不會奢望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好處,我也沒有這個能力去向他故示恩惠。
因此,便成了心靈之交而不是物質之交。
既然不是物質之交,他日也不會因你貧我富,或是我貧你富而改變,所以,這種朋友才能長久。
相反地,倘若是以利來交友,最初的著眼點便在交這個朋友會有什麼好處,然而,人的慾望是永遠無法滿足的,好處卻不能源源不絕。
一旦利益沒有了,友情也完了,甚至還會因此而反目。
交朋友最重要的是人和人的交往,而不是物和物的交往,是以情交而不是以利交,物是無情的,人才是有情的。
集情篇
一、當為情死,不當為情怨 情語云:當為情死,不當為情怨。
關乎情者,原可死而不可怨者也。
雖然既云情矣,此身已為情有,又何忍死耶?
然不死終不透徹耳。
君平之柳,崔護之花,漢宮之流葉,蜀女之飄梧,令後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,託之語言,寄之歌詠。
而奴無崑崙,客無黃衫,知己無押衙,同志無虞侯,則雖盟在海棠,終是陌路蕭郎耳。
[ 譯文] 有人說:“應當為情而死,卻不當因情而生怨。
有關於感情的事,原本就是可為對方而死,不當生怨心的。
雖然這麼說,但既然身在情中,又怎麼忍心去死呢?
然而,不死總不見情愛的深刻。
韓君平的章之柳,崔護的人面桃花,發生在宮廷御溝的紅葉題詩,以及因梧頁夫妻再見的故事,都使後世有情的人歡息羨慕。
這種羨慕小兒情景,或者寫成文字記載下來,或者表現在歌曲詠嘆當中。
然而,既無能飛簷走壁的崑崙奴,又無身著黃衫的豪客,沒有如古押衙一般的知己,又無像虞侯一般的同志,那麼,即使以海棠作為誓約,終免不了要分離的命運。
[ 評語] 情之為物,知者難言,不知者默然。
自古言情愛事,或見於詩歌傳奇,或見於小說戲曲,而不及錄者不知凡幾。
有情而有眾生,無情則不復為眾生矣。
佛以箭喻愛,而以為眾生堪悲憫者,實屬確然。
《出曜經第五愛品》雲:“伐樹不盡根,雖伐猶復生;
伐愛不盡本,數數復生苦。
猶如自造箭,還自傷其身;
內箭亦如是,愛箭傷眾生。” 世上能以慈悲筏出相思海者又有幾人?
人人都願有情人執恩愛梯,棄離恨天。
然而,情因雖重,情緣難遇,終不免含恨而別。
但思情至怨,不如無情,情而至死,更當逐之,不知情人以為然否?
料此語不免遭天下有情人同聲反對吧!
二、縮不盡相思地,補不完離恨天 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,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。
[ 譯文] 費長房的縮地術,無法將相思的距離縮盡;
女媧的五色石,也無法將離人破碎的情天補全。
[ 評語] 世上難解者,惟相思二字。
胡適先生有詩云:“也想不相思,可免相思苦,幾次細思量,情願相思苦。”相思之為病,豈是不想便能治得?
正是“不想相思亦相思,若想相思思更苦。”費長房縱有縮地之術,有豈能為天下男女盡縮其地?
有男女處便有相思,若欲盡縮相思地,直須將天下人共納一枕方得,至如幽冥異路,天人永隔,又豈能奈何?
女媧能補天,卻難補離恨天,天以石補,情豈能為之?
天本無恨,離人心自有恨。
天本無缺,離人心自有缺。
寶玉雖為頑石,難補絳珠魂歸之恨,石本無情,竟而為人,卻又牽扯出許多幽情纏綿,傷心恨事。
這情天到底是補得還是補不得?
女媧補天到底是補竟還是未補竟?
也惟有情人知道了。
三、枕邊夢去心亦去 枕邊夢去心亦去,醒後夢還心不還。
[ 譯文] 一入夢中,心便隨著夢境到達他的身邊,醒來之時,心卻沒有隨著夢而回來。
[ 評語] 相思之人,經常茶飯不思,魂牽夢繞,失魂落魄,形容枯槁。
既然身不能相隨,只有魂夢相隨,夢中雖能相隨,醒來畢竟是夢。
魂夢雖然歸來,心卻留在對方身邊。
唐人陳玄佑寫《離魂記》,大意是衡州張鎰之女倩娘,自幼與表兄王宙情深意濃,鎰竟不察而許之他人,宙乃悲慟情別。
臨別上船,才行數里,卻見倩娘跣足而至,宙驚喜若狂,乃攜之入蜀,五年而生二子。
後因倩娘思家,乃回衡州,卻見家中有一倩娘久病閨中。
方駭怪間,兩倩娘合而為一,方知共處五年,竟是魂魄來依。
事雖玄異,作者卻是解情,若真能如此,怕天下有情人不皆要分身兩處,形如病而魂相隨了。
然而“倩女離魂”,畢竟是幻想,是小說家慰藉情人的說辭,就因為它是幻想,所以有情之人終要備受相思煎熬,失魂落魄猶不得解。
四、我幸在不癡不慧中 阮籍鄰家少婦,有美色當壚沽酒,籍常詣飲,醉便臥其側。
隔簾聞墜釵聲,而不動念者,此人不癡則慧,我幸在不癡不慧中。
[ 譯文] 阮籍鄰家有個十分美貌的少婦,當壚賣酒,阮籍常去飲酒,醉了便睡在她的身旁。
遇到這種情形,若是隔著簾子聽到玉釵落地的聲音,而心中不起邪念的,這個人不是癡人便是絕頂聰明的人,我幸虧是不癡也不慧的人。
[ 評語] 阮嗣宗生當魏晉不平之世,每以青白眼待人,其性至真,雖言行任誕,實是絕頂聰明的人,途窮而哭,只為有心,終日沈醉,乃是無奈。
他的沉醉,實是不願見此世間種種醜態,醉翁之意,但圖一醉,又何關乎美人?
至若玉釵墜地,醉人固不關情,癡人亦不解情,解情者惟不癡不醉者。
佛家說慧劍斬情絲,沒有慧劍的人,只有任情絲纏繞,無止無盡了。
所以非阮籍等絕慧的人,必不敢臥於婦側,若換了個不癡不慧的人,不要說玉釵落地,僅睹背影,怕就要惹出萬種情念。
彼時彼刻,能言“幸在不癡不慧中”的,怕也只有亦痴亦慧的人吧!
五、慈悲筏濟人出相思海 慈悲筏濟人出相思海,恩愛梯接人下離恨天。
[ 譯文] 以慈悲作筏,渡人出這相思形成的大海;
以恩愛為梯子,接人走下這滿佈離恨的天空。
[ 評語] 相思而成海,其深廣遼闊可知。
既能成海,必無涸時,情淚所成,其味必苦,凡俗之軀,怎堪消磨,不如出之。
愛者與所愛,本是膿血聚,百年成白骨,到底何可愛?
愛者與所愛,本是夢中影,夢過幻影空,到底誰可愛?
愛者與所愛,如泡暫戀影,泡滅影散後,能愛又是誰?
若能解此,相思海竭,離恨天盡,愛所愛空,無量悲現。
若不解此,終不能出離恨天,慈悲出不得的,只有恩愛能下得了。
恩愛梯不在離恨天下,卻在有情人手中,有情人若不來,癡情人只好永遠苦惱了。
六、花柳深藏淑女居 花柳深藏淑女居,何殊三千弱水;
雨云不入襄王夢,空憶十二巫山。
[ 譯文] 幽靜而美好的女子,她的深閨鎖在花叢柳蔭的深處,就好像蓬萊之外三千里的弱水。
有誰能渡?
行雲行雨的神女,不來襄王的夢裡,就算空想巫山十二峰,又有什麼用呢?
[ 評語] 弱水三千,非飛仙女不可渡,古代女子幽居深閨,對有情人而言,又何異於蓬萊仙居?
花柳重重,圍牆高鎖,也只有魂夢可達了。
若能入夢,倒也罷了,偏偏“雲雨不入襄王夢”,便是夢也不得時,情何以堪?
蓬萊弱水,雲雨巫山,畢竟是神話的產物。
而今論情,又豈在圍牆高鎖?
所謂弱水三千,無非是伊人胸懷,渡得渡不得,飛仙也難以逆料。
情之為字,畢竟難以捉摸,即使神女入夢,終有醒時,醒來又能如何?
七、天若有情天亦老 黃葉無風自落,秋云不雨長陰。
天若有情天亦老,搖搖幽恨難禁。
惆悵舊歡如夢,覺來無處追尋。
[ 譯文] 黃葉會在無風時獨自飄零,秋日雖不下雨,卻總為雲所覆蓋而顯得陰沉。
天如果有感情,也會因情愁而日漸衰老,這種在心中無所附著的幽怨真是難以承受啊!回想舊日的歡樂,彷彿在夢中一般,更添人無限的愁緒,夢醒來後又要到何處找回往日的歡樂呢?
[ 評語] 天本無情,所以不老,人為情苦,如何不老?
情愁便似黃葉無風自落,飄掃之不盡。
去之不絕,更哪堪秋風頻催,斷人弦腸。
夢裡哪知身是客,恣情貪歡,哪曉得,無限歡情,翻作無窮苦因。
不能追尋,偏要追眾,人情矛盾至此。
往日歡樂,恰似一夢,而今才知,歡樂是苦。
覺來卻似未覺,午醉醒來,愁還未醒。
未醒之際,輾轉留連,如絲之未盡,如藕之未斷,卻是更深的夢了。
天何不老?
天本無夢。
八、吳妖小玉飛作煙 吳妖小玉飛作煙,越艷西施化為土。
[ 譯文] 吳宮妖冶的小玉已經化作飛煙,就是越國美豔的西施也已成為塵土。
[ 評語] 為情而死,化作飛煙,韓重得心,終究不能得人;
美艷傾國,終為塵土,夫差得人,到底不得其心,得人得心,於今看來,無非是飛煙塵土。
情愛的真相原是飛煙與塵土,一時風起,煙塵纏繞,一時風止,煙散塵落。
但在煙塵瀰漫中,卻總要尋他千百度,任自己五指不辨,仍然緊抓伊人不放,如煙之逐塵,入塵之追煙。
韓童不為煙,必為塵,夫差不為塵。
必為煙。
如今在情愛中的,他日又哪能不為煙塵呢?
情愛原是煙塵中事啊!
九、幾條楊柳,沾來多少啼痕 幾條楊柳,沾來多少啼痕;
三疊陽關,唱徹古今離恨。
[ 譯文] 幾條柳枝,沾上了多少離人的淚水;
反复的陽關曲,唱盡了古今分離時的幽怨。
[ 評語] 楊柳無情,離人自有情,楊柳無淚,離人自有淚。
別情依依,更那堪春深,折柳送別,分不清是淚是雨。
《詩》小雅采薇:“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;
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”但不知今日折柳送別,來日還能見否,怕只怕雨雪覆地,故人再不見,若問昔日楊柳,除非再尋送別時。
陽光三疊,教人休尋煩惱,舉杯歌來,雖是強顏笑,不忍見乾!《陽春白雪》中以“大石調”唱之:“渭城朝雨,一霎裹輕塵。
更灑遍客舍青青,弄柔凝,千縷柳色新;
更灑遍客舍青青,千縷柳色新。
休煩惱!勸君更盡一杯酒,人生會少,自古功名富貴有定分,莫譴容儀瘦損。
休煩惱!勸君更盡一杯酒,,只恐西出陽關,舊遊如夢,眼前無故人!只恐怕西出陽關,眼前無故人。”雖說莫譴容儀瘦損,卻已容儀瘦損,歡會之少,待到覺時,卻只有勸餘杯,含淚強歡。
一○、弄柳拈花,盡是銷魂之處 弄綠綺之琴,焉得文君之聽;
濡彩毫之筆,難描京兆之眉;
瞻雲望月,無非淒愴之聲;
弄柳拈花,盡是銷魂之處。
[ 譯文] 撥弄著訴愛的琴,如何能得到像文君一般解音的女子來聆聽?
濡濕了畫眉的彩筆,卻難得到像張敞那般溫柔恩愛的人兒,來為她畫眉。
抬頭望見浮雲明月,耳中所聞的無非是悲傷的聲音,攀柳摘花,處處是魂夢無依的地方。
[ 評語] 琴名“綠綺”,所彈無非求凰之曲,惟有情人能解。
“欲取鳴琴彈,恨無知音賞。”知音難遇,情人難求,情人又是知音,豈非難上加難?
情人若非知音,彈來又與誰聽,不如沒有的好。
為人畫眉,所畫是情非眉,若無情郎如張敞,畫眉深淺誰與看?
《子夜歌》雲:“自從別歡來,奩器了不開;
頭亂不敢理,粉拂生黃衣。”只怕明鏡照來容顏損,眉黛不肯解情愁。
何況明月偏照孤單影,又被浮雲來遮掩,柳枝堪攀花堪折,芳華無人與共,卻屈指西風幾時來,只恐流年暗中換,怎不令人心神淒惋,魂魄傍徨。
一一、荳蔻不消心上恨 荳蔻不消心上恨,丁香空結雨中愁。
[ 譯文] 少女心中的幽恨難解,為的是那丁香花在雨中徒然愁怨地開著。
[ 評語] 李伯玉《浣溪沙》雲:“青鳥不傳云外信。
丁香空結雨中愁。”丁香為結,已是不該輕負,更何況正是“娉娉弱弱十三餘,荳蔻梢頭二月初”的夢樣年華。
這般年齡,本是不該空解愁滋味,卻為初春的氣息所染,而對雨中空結的丁香生起氣來。
若是那人得知,怎忍輕負信約,辜負這無限春光?
若是那人不知,則不知該怎麼辦才好?
雨中的丁香還是空自館著同心結,這初來的戀情滋味,卻是苦澀而難當啊!
一二、截住巫山不放雲 填平湘岸都栽竹,截住巫山不放雲。
[ 譯文] 應將湘水的兩岸填平,種滿了斑竹,更應把巫山的雲截下,永遠都不放走。
[ 評語] 情語自是癡話,痴話聽來會見情意真切。
湘妃淚灑斑竹,有情人竟至於此。
二妃之淚,實為天下有情人共流之淚,一死蒼梧,一沉湘水,又豈舜與二妃如此?
故天下有情人處,無竹不斑,便湘岸都栽下竹林,仍然揮灑不盡。
雲豈可截?
又是癡話。
留云不如留夢,留夢實為留人,而人呢?
不管留不留,總是不放,不放人,不放夢,連雲也不放。
不放又能奈何?
截雲留夢,只截得千絲雨,萬絲愁。
一三、那忍重看娃鬢綠 那忍重看娃鬢綠終期一過客衫黃。
[ 譯文] 哪忍在鏡前反复地賞玩這青春的美貌和烏黑光亮的秀發,只希望能像小玉一般遇到黃衫的毫士,將那負情的人帶回。
[ 評語] 在李十郎與霍小玉的傳奇中,若非黃衫客強抱十郎至小玉寓所,小玉至死終不能再見負心郎一面,十郎的負情便成為當然的事。
然而相見爭如不見。
小玉含淚執手謂李生曰:“我為女子,薄命如斯,君是丈夫,負心若此,韶顏稚齒,飲恨而終……我死之後,必為魔鬼,使君妻妾,終日不安!”情而至此,夫復何言?
然而,“春蠶到死絲方盡,蠟炬成灰淚始乾。”黃衫客為小玉所伸者,是恨而不是情。
娃鬢豈堪玩味,韶顏稚齒,無非是怨恨。
晏同叔《木蘭花》雲:“綠楊芳草長亭路,年少拋人容易去;
樓頭殘夢五更鐘,花底離愁三月雨。
無情不似多情苦,一寸還成千萬縷;
天涯地角有時盡,只有相思無盡處。”識得此中苦,苦情人兒怎能不休?
客衫雖黃,終非負心之人。
一四、千古空閨之感,頓令薄倖驚魂 幽情化而石立,怨風結而塚青;
千古空閨之感,頓令薄倖驚魂。
[ 譯文] 深情化為望夫石,幽風凝成墳上草,千古以來獨守空閨的怨恨,真令負心的男子為之心驚。
[ 評語] 因情化石,雖令人驚,然而,便是雙眼望出血淚,良人終不得歸。
陳陶《隴西行》:“誓掃匈奴不顧身,五千貂錦喪胡塵;
可憐無定河邊骨,猶是春閨夢里人。”又如孟姜女哭杞梁,長城崩而白骨出,若此猶有尋處。
至於薄倖如李十郎、陳世美者,就是望到天衰地毀,又有何益?
便化作石,也會心碎為粉,隨風吹去。
昭君自恃貌美,獨不與韓延壽,遂不得見元帝。
後匈奴來朝,上以昭君行,貌為后宮第一。
帝悔之,窮按其事,韓延壽因而棄市。
其實韓延壽棄市是多餘的,怎知后宮就沒有其他無怨的昭君呢?
昭君出使匈奴,方為帝所省識,至於未和番的佳麗,難道就沒有終生未見帝面者嗎?
由此看來,古來塚青何止箋箋少數。
一五、良緣易合,知己難投 良緣易合,紅葉亦可為媒;
知己難投,白壁未能獲主。
[ 譯文] 美滿的姻緣容易結合時,即使是紅葉都可以成為媒人;
然而逢到知己難以投合時,即使抱著美玉,也難得到賞識的人。
[ 評語] 人世一切無非因緣而聚,緣盡而散,何況紅葉為媒,流水相通。
一顰一笑,莫非前定,一憎一惱,無非夙因。
“雖仇敵之家,貴賤懸隔,天涯從宦,吳楚異鄉,此繩一系,終不可棄。”黛玉之還寶玉以一生之眼淚,情緣真是難償,能明好了之理,紅樓到底是夢。
抱壁而哭,豈只卞和?
不刖足而刖心者,自古多矣!情之如璞玉,有誰能識?
有情雖石亦為玉,無情雖玉亦為石,所以,荊山之哭,我不為也。
一六、蝶憩香風,尚多芳夢 蝶憩香風,尚多芳夢;
鳥沾紅雨,不任嬌啼。
[ 譯文] 當蝴蝶還能在春日的香風中憩息時,青春的夢境還是芬芳而美好的;
一旦鳥的羽毛沾上吹落花瓣時,那時的啼聲便淒切而不忍卒聽了。
[ 評語] 蝶憩香風,青春無限,繁花似錦,心神已醉。
然而,莊生夢蝶,何其短也,待得“雨橫風狂三月暮”,耳際惟聞杜鵑泣血,回思初春景,真是芳夢,繁花與粉蝶,俱是造化欺。
此時的心境只有“當時惘然”而已。
春光難留,卻每為人所負,芳夢易尋,總是纏綿難盡。
杜鵑不忍聞,掩耳不改春殘景象,花落不堪看,遮不去萬千情愁。
畢竟要嘆:“既知如今,何必當初。”
一七、無端飲卻相思水 無端飲卻相思水,不信相思想殺人。
[ 譯文] 無緣無故地飲下了相思之水,不相信真會教人想念至死。
[ 評語] 多少事無理可說,無端識得那人,無端心系那人,無端飲下相思,無端自苦不已,一切都是無端的。
有端之事尚有道理可循,尚有結尾可待,無端之事既無道理,又無結尾,豈不令人愁腸寸斷。
偏偏當初不信,如今遍嚐苦果。
這種相思之水似酒非酒,飲之無解,才飲一滴,便要糾纏一生。
而年少好奇,只當玩笑,一口飲盡,還稱豪氣。
如今識得,淚眼婆娑,惟有說此水不好喝。
一八、多情成戀,薄命何嗟 陌上繁華,兩岸春風輕柳絮;
閨中寂寞,一窗夜雨瘦梨花。
芳草歸遲,青駒別易;
多情成戀,薄命何嗟。
要亦人各有心,非關女德善怨。
[ 譯文] 路旁的花都已開遍,河畔的春風吹起柳絮,深閨中的寂寞,就如一夜風雨的梨花,使人迅速消瘦。
騎著馬兒分別是何等容易的事,但望斷芳草路途,人兒卻遲遲不歸。
就因為多情而致依依不捨,命運乖違嗟嘆又有何用?
因為人的心中各自懷有情意,並不是女人天生就善於怨恨啊! [ 評語] 馮延已《鵲踏枝》:“幾日行云何處去,忘卻歸來,不道春將暮!”然而行雲本是無心,卻是人兒有意。
無心則青駒易別,芳草歸遲,有意則多情成戀,薄命何嗟!奈何以有意對無心,有情付無情,命薄又能奈何?
春愁如絮,不因風起,卻因雨。
情之為物,既是如此,女德又何必善怨?
男德也未必不卒,要在有心無意耳!
一九、虛窗夜朗,明月不減故人 幽堂晝深,清風忽來好伴;
虛窗夜朗,明月不減故人。
[ 譯文] 幽靜的廳堂,白晝顯得特別深長,忽然吹來一陣清風,彷彿是我的友伴一般親切。
打開的窗子,顯出夜色的清朗,明月的容顏,如同故人的情意一般絲毫不減。
[ 評語] 情之所寄,天地有情,風雅意發,清風亦為良伴。
人間情意難盡,良朋益友終不能長久相隨,此意惟有轉託於清風,天涯與我相伴。
明月何其多情,夜夜來照窗前,彷彿故人容貌,一樣對我開顏。
明月照我也照他,天涯兩人共一鏡,夜夜當開床前窗,夢到廣寒看看他。
二○、初彈如珠後如縷 初彈如珠後如縷,一聲兩聲落花雨;
訴盡平生雲水心,盡是春花秋月語。
[ 譯文] 落花時節所下的雨,初打在花瓣上聽來彷彿珠落玉盤,再聽卻是細絲不墜,似乎在傾訴一生如雲似水的心情,聽來無非都是良辰美時的情話。
[ 評語] 要能聽得春花秋月語,必先識得如雲似水心。
雲水心是落花雨,落花雨便是春花秋月語,但有幾人識會得其中的含義呢?
曼殊大師《寄調筍人》詩:“禪心一任娥眉妒,佛說原來怨是親;
雨笠煙蓑歸去也,與人無愛亦無嗔。
其中“佛說原來怨是親”一句,我不愛其悟,而憐其不悟。
李義山《北菁蘿》詩:“獨敲初夜磐,閒倚一枝藤;
時節微塵裡,吾寧愛與憎!”此中已有云水之微悟。
豈知義山為春蠶無題之語後猶復能為此語。
集峭篇
一、封疆縮地,中庭歌舞猶喧 峭今天下皆婦人矣。
封疆縮其地,而中庭之歌舞猶喧;
戰血枯其人,而滿座貂嬋之自若。
我輩書生,既無誅亂討賊之柄,而一片報國之忱,惟於楮尺字間見之。
使天下之鬚眉面婦人者,亦聳然有起色。
[ 譯文] 今日天下還有哪個男兒可稱得上是大丈夫呢?
無非都是一些婦人罷了,眼看著國土逐漸為敵人侵吞,然而廳堂中仍是一片笙歌,戰士的血都因流盡而枯乾了,朝廷中的官員卻彷彿無事一般。
我們讀書人,既沒有誅平亂事討伐賊人的權柄,只有報效國家的赤忱,在文字上加以表現,使天下枉為男子漢的人,因驚動而有所改進。
[ 評語] 天下皆婦人,是一句極沉痛的話。
古時的婦人大門不出,二門不邁,通常沒受什麼教育,是無能力和無知識的代表。
天下皆婦人,實已是天下男人連婦人都不如了,因為男人至少力氣比婦人大,受教育的機會也比婦人多。
若到了像花蕊夫人詩中所形容的“十四萬人齊解甲”的地步那不僅是可恥,而是可悲到了極點。
疆土是我們生長的地方,子孫延續的所在,一旦失去,就如無根的浮萍一般,處處容身,卻無處可以安身。
封疆縮地,戰血枯人,而歌舞猶喧,貂嬋自若,這是亡國時才會出現的情景。
凡是有眼睛、有人性的人都不會如此。
更何況朝廷中的文武官員,身負興亡的重任,豈能終日沈淪於溫柔鄉中,不知死期將至,那真的是連婦人都不如了! 歷史的殷鑑總是血淚斑斑,人性的善忘卻是千載如一,需要時時去提醒才不致重蹈覆轍。
因此,嚴厲的文字是必要的,因為,它能刺激人們的心靈使它常保清醒而不致睡去。
書生的貢獻雖然並不僅止於此,但這卻是他表達一片赤忱最直接而有力的方式。
二、士不曉廉恥,衣冠狗彘 人不通古今,襟裾馬牛;
士不曉廉恥,衣冠狗彘。
[ 譯文] 人如果不知通達古今的道理,就如同穿著衣服的牛馬一般;
讀書人如果不明白廉恥,就像穿衣戴帽的豬狗一樣。
[ 評語] 所謂通達古今的道理,無非是指做人的道理而言。
中國自古以來,最重要做人的道理,先聖先賢留下來的格言,都在教導我們如何做人,才不致失去了人的正道。
即使是歷史給予我們的教訓,也是教我們如何做千古的人。
所謂千古的人並不是指流芳萬世,而是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,如何為自己定位,如何對生命有個交代。
如果這些道理都不明白,一生只知吃飯、工作、睡覺,那麼與牛馬又有什麼分別呢?
人生並不僅止於此,然而,大部分人卻如此過了。
並不是要做些轟轟烈烈的事才算懂得做人,大事也並非每個人都做得來的,但至少要不違背做人的本意,心眼不要如馬牛一般,只看眼前的一把糧草,而看不到天的遼闊,世界的無涯。
當你認為自己是馬牛的時候,你就是馬牛,如果你認為自己是人,你做的便該是人做的事。
至於知識分子,更應該懂得做人的道理,偏偏歷史上,乃至於現今的社會中,有許多讀書人做的卻是不知廉恥的事,這便是穿著衣做畜牲的事,這種人外表的形像是人,其實內在已經豬狗不如了。
三、君子寧以風霜自挾,毋為魚鳥親人 蒼蠅附驥,捷則捷矣,難辭處後之羞。
蔦蘿依松,高則高矣,未免仰扳之恥。
所以君子寧以風霜自挾,毋為魚鳥親人。
[ 譯文] 蒼蠅依附在馬的尾巴上,速度固然快極了,但卻洗不去黏在馬屁股後面的羞愧;
蔦蘿繞著松樹生長,固然可以爬得很高,但也免不了攀附依賴的恥辱。
所以,君子寧願挾風霜以自勵,也不要像缸中魚、籠中鳥一般,涎著臉親附於人。
[ 評語] 蠅附驥尾,一去千里,不過是個逐臭之夫,馬尾一揮,性命尚且難保,又有何益?
蔦蘿依松,爬得再高,到底是個軟骨頭,雖能低頭看人,心卻低賤,眾人嘴裡雖然不說,心中卻十分明白。
君子立身處世,不在地位的高低,不在富貴榮華,而在自立與否。
即使身處風霜之中,也不可成為缸魚籠鳥,避於人下,因為那已完全失去做為一個人的真性情,連最基本的一點人格也化為逐臭和低賤的奴性了。
四、仕夫貪財好貨,乃有爵之乞丐 平民種德施惠,是無位之公卿;
仕夫貪財好貨,乃有爵之乞丐。
[ 譯文] 一般的百姓若能多做善事,施惠與人,雖然並無官位,其心卻可比公卿。
在朝的官員若貪污圖利,雖有地位,其心卻如同乞丐一般。
[ 評語] 人性的高貴並不在於地位的高低,生命的價值也不在官位的有無。
為官而行可恥的事,不如為民而行可敬的事。
富是能將多餘的給人,貴是站在上面幫助別人。
有的人雖然擁有了全世界,卻拿不出一塊石子給人,這種人便是最窮的人;
有的人雖已站在最高處,卻不肯伸出一隻手來扶助跌倒的人,這種人便是最賤的人。
什麼叫做乞丐?
乞丐是永遠不足的人。
人心如果貪婪無盡,永不知足,即使富如國王,也會貧如乞丐。
人在吃飽之後很少會想到別人還餓著,這便是在富貴中的人缺乏同情心的原因。
人在聲色和慾望的追逐中往往不能滿足,因此,便像夸父逐日一般愈逐愈渴,雖長江大海猶不能解其渴,所以,富人之心常如乞丐。
五、一失腳為千古恨 一失腳為千古恨,再回頭是百年人。
[ 譯文] 一時不慎而犯下的錯誤會造成終身的遺憾,等到發覺而後悔時,已是事過年衰,無可挽回了。
[ 評語] 人生有多少錯誤可犯?
又有多少時光可以蹉跎?
有多少錯誤是可以挽救的?
又有多少錯誤是無法挽救的?
童年時跌交算不得什麼,父母師長總是要你爬起來,拍一拍就好了,以後走路要小心。
成年後跌交有誰跟你講呢?
講了你又肯聽嗎?
會跑跳的人不相信自己不會走路,而成年人也不相信自己的判斷會錯誤,在我們眼中所看到的成年人,有多少是愚昧無知的呢?
小孩子只會在平地跌倒,成年人卻因為腳力強健,常由高山懸崖摔下。
小孩子摔傷了,不過是皮肉之傷,很快就會痊癒。
成年人的失足,卻傷及筋骨性命,要爬起來不知要耗費多少時間與精力。
有形的跌倒,會感覺到疼,知道自己犯了錯誤才會如此。
無形的深淵,孩童不敢走,成年人卻因自信而不知不覺地走下去,等到發現到達的是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,想要再走回去,卻已發白體衰,生命已不再給他機會了。
生命雖短,歧路卻多,失足有時不僅帶來肉體的疼痛,還會帶來心靈上的悲傷。
因此,年輕時要多看看自己的腳下,不要盡顧著瞻望遠方,更要先看看自己的心,有時腳走的方向並不是心想的方向,而心卻是會欺騙人的。
六、聖賢不白之衷,託之日月 聖賢不白之衷,託之日月;
天地不平之氣,託之風雷。
[ 譯文] 聖賢所不曾表明的心意,已託付日月。
天地間因不平而生的怒氣,卻表現在風雷上。
[ 評語] 日月亙古不變,總予人間光明。
聖賢的心境也是如此,要人們都能棄黑暗而行於光明,使人間常歡喜而無悲愁。
言語有辭窮處,心意有難表時,然而,此心卻昭昭如日月,經行不殆,永遠為人們的幸福著想。
人間有不平的事,天地有不平的氣。
不平則鳴,因此產生革命,革命是人間的風雷。
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是俠客不平之氣;
生靈塗炭,志士起義,為聖賢不平之氣。
高下相傾,天地猶生怒氣,何況是人,因此,歷史上的暴君鮮有善終的。
因為,不僅百姓不擁戴他,天地也要誅殺他,才能保有天地的祥和之氣。
每見狂風驟雨後的天地,彷彿被洗滌過一遍,清爽明亮,便是這個道理。
七、士大夫愛錢,書香化為銅臭 親兄弟折著,璧合翻作瓜分;
士大夫愛錢,書香化為銅臭。
[ 譯文] 親如手足的兄弟如果不團結,即使原本如同美玉一般有價值,分開也如瓜果一般不值錢。
讀書人太過於愛財,書中的道理也會化為金錢的臭味。
[ 評語] 人們喻兄弟之情如手足,似骨肉,合在一起恰如美玉。
有一個故事是說有個老人臨終時,兒子想分家產,老人要他們每人折一枝筷子,並讓他們明白一枝筷子容易折斷,多枝合在一起卻不容易折斷的道理。
兄弟之間不僅有友情,更有親情,照理說較朋友的關係更為深刻,但兄弟之間若失去了這份情感,卻連朋友都不如。
朋友以利而害,兄弟也往往因利相傷,原為璧合而後瓜分,實在令人傷感,更莫說有煮豆燃箕的那種無情了。
虎豹尚且不傷手足,何況是人呢?
讀書人當以明理為務,期能一展胸中的理想和抱負,如果太過於愛財,而墮落喪志,書中所學的道理也會因此忘得一干二淨。
書並沒有香氣,書中的道理使讀書人的心志馨香;
錢並沒有臭味,錢使人忘卻了做人的道理而變得庸俗醜陋,這才是其臭味的所在。
八、心為形役,塵世馬牛 心為形役,塵世馬牛;
身被名牽,樊籠雞騖。
[ 譯文] 人心如果成為形體的奴隸,那麼就如同牛馬一般活在世上。
倘若身心為聲名所束縛,那麼就如同關在籠中的雞鴨一樣了。
[ 評語] 心是人的主宰,人與禽獸最大的不同處,便是人有心,會思想。
馬牛是不會思想的,它們奔波勞碌,方才換得一把糧草,終其一生,都是為了糧草而活。
人如果為了衣食而奔波,役使自己去做不樂意的事,豈不是同馬牛一樣了嗎?
然而,世上有許多衣食無慮的人,卻心甘情願地做為馬牛,僅為了口體之養而放棄自己的思想,踐踏自己的心靈,這豈不較沒有思想的馬牛更為可悲嗎?
名是一種空洞的聲音,人卻是有形的物體,偏偏許多有形體的人卻被一些空洞的聲音所束縛,豈不是很可笑。
名聲能滿足的只是虛榮感,虛榮感就像沒有實體的花朵一般,得了再多又有何用?
而為了這些虛榮所付出的代價卻往往十分可觀。
名聲是一種限定,使身心都不得自在。
所以,真正有智慧的人要逃避名聲,以免為名聲所累。
九、待人留不盡之恩,維繫無厭人心 待人而留有餘不盡之恩,可以維繫無厭之人心;
禦事而留有餘不盡之智,可以提防不測之事變。
[ 譯文] 對待他人要留一些多餘而不竭盡的恩惠,這樣才可以維繫永遠不會滿足的人心。
處理事情要保留多餘而不會竭盡的智慧,這樣才可以預防無法預測的變故。
[ 評語] 恩惠對於君子而言,並不是最重要的,但在一般人的交往中卻很受重視。
因為並非每個人都能以心相交,以義留之,既然非親非故,又非要不可,只好以恩惠留之了。
人心是不能滿足的,因此,恩惠也不可斷絕,方足以維繫無厭的人心。
至於知心相交,則要留有餘不盡的情義,方足以論交。
處事的時候,智不可以盡使,若有不足的地方,要盡快充實起來,惟有以游刃有餘的心來處理事情,方有餘力應不測的變化。
否則,力以使盡,智已用光,一旦事情發生變化,就再也沒有心力加以應付了,而導致前功盡棄,豈不是可惜!
一○、宇宙內事,要擔當,又要善擺脫 宇宙內事,要擔當,又要善擺脫,不擔當,則無經世之事業;
不擺脫,則無出世之襟期。
[ 譯文] 世間的事,既要能夠承當擔負,又要善於解脫牽絆。
若是不能承擔,便無法有改善世間的事業;
如果不善於解脫牽絆,則無法有超出世間的胸懷。
[ 評語] 人既然生到這個世界,便要有所作為。
這個世界很不完美,因此,這個世界有許多事需要改善,明顯的如戰爭和人類種種痛苦的解決,而根本做法則在於人心的改善,這些都必須藉助有擔當的人才能去做。
但是,人世間有許多事情會使這些有擔當的人迷惑,也有許多牽纏,使原本有志的青年改變了方向與初衷。
因此,一顆智慧而超脫的心,乃是必要的。
梁啟超先生曾說,一個有改善世界心志的人,“一生之中,不可無數年住世界外之世界;
在一年之中,不可無數月住世界外之世界;
在一日之中,不可無數刻住世界外之世界。”否則,“其所負荷之事,愈多愈重,久而久之,將為尋常人所染,而漸與之同化,腦髓也將炙涸,而智慧日損。”所謂世界外之世界即指心中無染無著的方寸之地。
那是一片極為寧靜的淨土,在人世的生活中,不可無這片清明之地,這就是永不干涸的智慧泉源和自由心境。
一一、極有見識,看得假認不得真 任他極有見識,看得假認不得真;
隨你極有聰明,賣得巧藏不得拙。
[ 譯文] 任憑他對事物有多少見解,卻常常只看到假處,看不到真處。
不管你多麼機警聰明,往往只能表現出巧妙之處,而藏不住背後的笨拙。
[ 評語] 生命中,有多少事是虛假的?
就算你有再多的學識,也未必能認清這點。
因為,學識是外來的,若以妄心去追求學問,所得仍然早班妄。
這是智慧的問題,而非知識的問題,知識並不等於智慧。
許多極有知識的人,克服不了自己的妄想和慾望,徒然追求虛假,始終看不透。
巧和拙是一體的兩面,可以說是孿生兄弟;
巧的另一面是拙,拙的另一面是巧。
許多極聰明的人,常會做出極笨的事而渾然不覺;
許多看來愚拙的人,卻活得比自認為聰明的人有智慧。
智慧不一定是巧妙的東西,刀背雖鈍,卻比刀刃不易受損,而且具有成為刀刃的潛力。
什麼是聰明呢?
自認為聰明的人往往是最笨的人。
真正聰明的人,至少會看到自己的愚笨之處。
一二、量晴較雨,弄月嘲風 種兩頃附郭田,量晴較雨;
尋幾個知心友,弄月嘲風。
[ 譯文] 在城郊種幾塊田地,計算著晴雨和氣候的變化。
交幾個知心朋友,玩賞明月清風,欣賞彼此的文章。
[ 評語] 若想過自得其樂的生活,這不失為一個好方法。
種田則衣食無憂,有知心則心不寂寞。
弄風嘲月,是一種遊戲的態度,如果抱著遊戲的態度去種田,自然可以自得其樂。
這種遊戲的態度並非隨便或荒怠,而是一種不執著、輕鬆的心情。
以這種心情交朋友,欣賞幾篇美妙的文章,是一件多麼愜意的事。
反之,如果以緊張的心情,去推算氣候的變化和討論文章,那麼,種田和看文章都成為苦事,而明月清風反成為累人的東西了。
趣味往往建立在距離上,如果利害心少了,距離便不那麼緊迫,就可以用一種藝術的態度去生活,因而趣味盎然。
一三、放得仙佛心下,方名為得道 放得俗人心下,方可為丈夫;
放得丈夫心下,方名為仙佛;
放得仙佛心下,方名為得道。
[ 譯文] 能放得下世俗之心,方能成為真正的大丈夫;
能放得下大丈夫之心,方能稱為仙佛;
能放得下成成佛之心,方能徹悟宇宙的真相。
[ 評語] 所謂“放下”,主要是指心放下。
世俗之心放不下,就會與人爭名奪利,得之便驕傲,失之便氣餒,富貴則改節,潦倒則失志,這就稱不上是大丈夫。
大丈夫所以能成就大事業,在其能不為俗情所轉,而能扭轉俗情。
古來英雄豪傑所不能勘破的,便是成大功立大業的心。
若是功業不成,大丈夫也要嗟嘆懊惱了。
然而,在仙佛的眼中看來,世間的種種功業,無非是夢幻泡影。
因此,仙佛世間的事業,也如同夢幻一般。
所謂得道,簡單地說,便是徹底了解宇宙的真相。
這個真相已是沒有“可不可得”這種意識上的見解了,因此,凡是在心中還有佛可以證得這識見的,就還不明白這個真相,因為,佛本是無得無證的。
宇宙的真相亦是如此。
一四、執拗者福輕 執拗者福輕,而圓融之人其祿必厚;
操切者壽夭,而寬厚之士其年必長。
故君子不言命,養性即所以立命;
亦不言天,盡人自可以回天。
[ 譯文] 性情固執乖戾的人福氣很少,而性情圓滿融通的人祿命十分豐厚。
做事急躁的人壽命短促,而性情寬容沉厚的人壽命長遠。
所以,君子不談論命運,修養心性便足以安身立命,亦不討論天意,以為,盡人事便足以改變天意。
[ 評語] 一個人的福分祿命,往往決定在他的性情。
什麼叫做福分呢?
並非能吃喝玩樂便是有福分,因為,吃喝玩樂的另一面常空虛、無聊、墮落,那是苦,不是樂。
福氣是一個人精神上能經常保持愉悅,這就不是性情執拗的人所能保持的態度了。
因為性格太執拗了,只要稍有違逆之事,他便雷霆大怒,如何能常保持精神的愉快呢?
凡事若能退一步想,樂於接受他人的建議,做人做事都會愉快順利得多。
同樣地,一個人如果一天到晚操心很多事情,又很性急,就算不得心髒病,也會罹患腸胃病,怎麼可能長壽呢?
有時性急反而解決不了問題,不如讓心情保持冷靜,不要讓事情因操之過急而亂成一團,也許會發現許多事根本不成問題。
即使有事,內心也是清楚明白的,不會被世事折磨得精神不濟。
通達生命之道的君子,不會談論命運,因為,他明白培養美好的心性,便能擁有美好的生命。
他也不去揣測天意,因為,天意是由人做的事是否正確、是否盡全力來決定的。
一五、達人撒手懸崖 達人撒手懸崖,俗子沉身苦海。
[ 譯文] 通達生命之道的人能夠在極危險的境地放手離去,凡夫俗子則沉沒在世間的種種苦惱中難以脫離。
[ 評語] 懸崖和苦海都是一種比喻。
生命中有許多境地看來十分危險急迫,例如,瀕臨破產的邊緣,或遭遇惡人的陷害和排擠等。
在一般人覺來,就好像一隻手攀在懸崖上,一鬆手就會跌下萬丈深淵似的。
而在通達生命真相的人眼中看來,生命不過短短數十年,不論成功或失敗,百年後儘成雲煙,只要掌握住內心,不使自己墜入痛苦的深淵,那麼,走在生命中的任何階段,都能如覆平地,安然渡過。
但是,對於一般人而言,他們心中的懸崖處處是人,一旦被擠下去,便掉入無邊無際的苦海中。
事實上,崖上崖下都是苦惱的大海啊!怕掉下去的人早已沉溺在無邊的大海中了。
一六、身世浮名餘以夢蝶視之 身世浮名餘以夢蝶視之,斷不受肉眼相看。
[ 譯文] 人世的虛浮聲名,我把它當作有如莊周夢蝶一般,只是事物的變幻,絕不會去看它一眼。
[ 評語] 莊周夢蝶的寓言,經常被人用來說明生命的非真實性,因為,莊子既然可以夢見自己成為蝴蝶,而且感受又如此真實。
那麼,又如何知道我們這一生,不是另一個更真實的自己所作的夢呢?
夢總會醒,即使夢中的一切再真實,卻是虛無的。
就像人總會死,生命中的種種情境,在當時曾經血淚交織的事實,乃至於誓死相隨的歡愛,日後回想起來,都是一場夢。
而生命中的虛累聲名,更是夢中之夢了。
為夢中的讚美而沾沾自喜,豈不可笑?
一七、有百折不回之真心 士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,才有萬變不窮之妙用。
[ 譯文] 一個人對任何事具有百折不撓的堅貞心志,逢到任何變化才有應付裕如的運用力。
[ 評語] 俗話說:“熟能生巧”。
若凡事只做了一下,遇到困難,便畏難而不思克服,索性放棄,必定一事無成。
就好像綠豆,它又稱為“鐵豆”,很不容易煮爛,必須用火耐心地煮很久才會爛,滋味才會逐漸出來。
你想,沒有煮爛的綠豆吃起來是什麼滋味?
任何事情在處理的過程中,必定有它的困難處,等困難一一克服了,就是平坦大道。
譬如走鋼索,一旦將心理和生理的種種困難克服了,再加上熟練的技巧,便能在鋼索上做出種種奇妙的動作。
這妙用難道憑空便可隨手拈來嗎?
妙用是將困難都克服以後,才能顯現出來的啊!
一八、立業建功,要從實地著腳 立業建功,事事要從實地著腳;
若少慕聲聞,便成偽果。
講道修德,念念要從處處立基;
若稍計功效,便落塵情。
[ 譯文] 創立事業,建立功績,都要踏實地做,如果稍為有羨慕聲名的想法,便會使原有的成果變得虛假不實。
究究道理,修養德性,時時都要從安身立命之處下工夫,如果稍為有計較功效的念頭,便落入了世俗的塵垢之念。
[ 評語] 醉心名譽聲聞的人,即使立業建功,也是為己,而非真心為人。
不是真心去做的事,究竟是虛為之事,必隨聲名而改變心志。
就如射箭,本欲射靶,卻一心以為鴻鵠將至,還能專心射箭嗎?
真有鴻鵠飛來,心便逐鳥而去了。
至於講道修德,最重要的是為了涵養自己的德性,不是為了他人的眼光,也不是為了得到什麼好處。
若是為了他人眼光而做聖賢樣,只是個蹩腳的戲子,不但辛苦,更是可笑。
在道德上真正有所得的人,根本不計較他人對自己的看法。
計較他人的看法,便是落在世俗塵垢之念上了,道德也就失去了。
一九、有假兢業的心思 學者有假兢業的心思,又要有假瀟灑的趣味。
[ 譯文] 求學的人應該既要有認真對待學業的心情,又要有不拘泥,不迂腐的態度。
[ 評語] 這裡所說的“假”,並不是虛假的意思,而是一種趣味性和自我收束。
對於學問、事業,抱著兢兢業業的態度固然不錯,然而變成緊張就不好了。
如果學者通達生命的真實與非真實性,便可知事情並無絕對的嚴重。
因此,所謂的兢業,無非是在悠然之中假借的一種戒慎態度,不但不會使我們的精神過度緊張,反而可以適當地激勵自己,使學問、事業有所增進。
所謂超逸絕俗,有時只是基於對世俗的憎惡,以為絕俗方有真實,而實際上卻是一種逃避,這就是另一種嚴重的心態了。
因為,那樣便失去了幽默感和趣味性。
沒有什麼真正可憎,也沒有什麼能真正脫離世間獨自存在,生命應在不嚴重與不放逸中,才是最佳的狀態。
二○、無事如有事,時提防 無事如有事,時提防,可以弭意外之變。
有事如無事,時鎮定,可以銷局中之危。
[ 譯文] 在平安無事時,要有所預防,好像隨時都會發生事情一般,這樣才能消弭意外發生的變化。
在發生危機時,要保持鎮定的態度,好像沒有發生事情一樣,才能化險為夷。
[ 評語] 人在安定之中,往往不能看到危急之時;
而危急之時,心思又被眼前的危機所震懾,不能定下心來思考解決之道。
這都是由於只看到眼前,而不能考慮到另一面的緣故。
人的眼光應常常看到事情的相反面,才能考慮得較為周全,“防患於未然”,“既來之,則安之”。
前人的告誡,值得我們深思。
二一、窮通之境未遭,主持之局已定 窮通之境未遭,主持之局已定,老病之勢未催,生死之關先破。
求之今人,誰堪語此?
[ 譯文] 在還未遭受貧窮或顯達的境遇時,便先確立自我生命的方向;
在還未受到年老和疾病的折磨時,預先看破生死的道理。
在現今的社會上,能和誰談論這些呢?
[ 評語] 一般人總要經過種種波折後,才能看透生命的真相,對自己該怎麼活才是最好的方式,才會有某種體任。
然而,到了有這種體悟的時候,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。
青春不再,而錯誤早已鑄成。
只能在午夜夢迴時,頓足長嘆:“而今才道當時錯,心緒低迷,紅淚偷垂。”有的人一生就在不經意中度過,過得懵懵懂懂,不知不覺。
其實,每個人都有智慧,只是大多數人都不敢確認罷了。
因此,隨戲迷情,終要悲嘆於白髮衰鬢,而對生命有種種悔恨,死猶不甘的大有人在。
這些人倒該想想“亡羊補牢未為晚矣!”
二二、枝頭秋葉,將落猶然戀樹 枝頭秋葉,將落猶然戀樹;
簷前野鳥,除死方得離籠。
人之處世,可憐如此。
[ 譯文] 秋天樹枝上黃葉,即使將要落下,仍然眷戀著枝頭。
屋簷下的野鳥,除非死去,否則不肯離開它的巢。
人生在世,就像這秋葉與野鳥一般可憐。
[ 評語] 秋葉和野鳥著一“戀”字,所以可憐。
黃將落不落,在秋風中顫抖搖曳,令人望之酸苦。
野鳥一飲一啄,死守舊巢;
飛既不及數里,生也不過數年。
老鳥死去,幼鳥又如此終其一生。
反觀大多數人的生命,何嘗不是如此呢?
誰能視生命如浮雲,無所留戀?
誰又能像浮雲,以天為家?
而誰又能阻止生命不像浮雲一般消逝?
雲本無心而出岫,人卻有情相挽留。
一個要走,一個要留;
一個短暫,一個卻要長久。
生命的可憐與無奈就在這裡。
然而,又是誰在可憐呢?
無非是人讓自己可憐罷了!
二三、剛強,終不勝柔弱 舌存,常見齒亡;
剛強,終不勝柔弱。
戶朽,未聞樞蠹;
偏執,豈及乎圓融。
[ 譯文] 舌頭還存在的時候,往往牙齒都已掉光了,可見剛強總是勝不過柔弱。
當門戶已朽敗時,卻不見門軸為蠹蟲所侵毀,可見偏執總是比不上圓融。
[ 評語] 老子說:“人之生也柔弱,其死也堅強;
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,其死也枯槁。
故堅強者,死之徒;
柔弱者,生之徒。”這說明了柔弱中的生意,以及剛強中的死意。
牙齒極堅硬,我們用它來咀嚼食物,然而它卻很容易毀損。
舌頭雖柔軟,卻受牙齒的保護,發揮味覺的功能。
滴水可以穿石,卻依然是水。
由此可知,柔能克剛。
因此,老子力主“柔弱勝剛強。” 門之易損,在其不動;
而樞之不蠹,在其常動。
因為不動,蠹蟲才有機可乘;
因為常動,蠹蟲才無法入侵。
樞因為圓,所以僅損磨擦的表面,且能照應各面;
門因為方,所以兩面皆損,而只能照應一方。
偏執與圓融的差別就在此。
行事剛強偏執的人應引為藉鑑。
二四、聲應氣求之夫 聲應氣求之夫,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;
風行水上之文,決不在於一句一字之奇。
[ 譯文] 心意相投的好友,絕不必經由文字斟酌才能互相了解。
自然天成的文章,不在於一句或一字的晦澀奇特。
[ 評語] 心意相投的兩人,絕不在尋行數墨上了解,因為,文字所能表達的非常有限。
有時一個眼神,或一個手勢,就能使雙方盡在不言中。
我們說兩個人聲應氣求,等於說他們的頻率很接近一樣,好像是同一個電台似的。
別人怎麼撥都找不到那個頻道,如同尋行數墨一樣,就算找到了,聲音也不清楚,甚至根本聽不懂呢! 以“風行水上”來形容文章,可見是出乎自然,所謂“文章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。”至於“拈斷數莖須”之句,雖然不乏警字奇句,但大多有些苦澀之味,若是刻意推敲一字一句之奇,所以文章必忸怩造作之態,終不能成風行水上之文。
所謂風行水上之為,大概要像蘇東坡所說的:“常行於所當行,而止於不可不止。
?
那樣的文章才堪當吧!
二五、才智英敏者,宜以學問攝其躁 才智英敏者,宜以學問攝其躁;
氣節激昂者,當以德性融其偏。
[ 譯文] 才華和智慧敏捷出眾的人,最好能用學問來收攝浮躁之氣。
志氣和節操過於激烈高亢的人,應當修養德性來融合個性偏激的地方。
[ 評語] 才智英敏的人反應很快,由於天資聰穎,對事情可能不愛多加考慮。
但是,“智者千慮,必有一失。”往往他們所作的決定顯得操切或浮躁。
因為自恃聰明才智,在追求學問上,可能較為偷懶,不肯腳踏實地學習,反而變得志大才疏。
這並不是說他們不是良材,只是沒有好好琢磨而已。
如果他們肯努力在學問上腳踏實地紮根,而不那麼急切地想跑想飛的話,成就一定會比許多人都要大。
志節激昂的人嫉惡如仇,對社會的看法,往往是正反黑白過於分明。
他們如果得不到社會的共鳴和支持,很容易走上偏激的道路。
他們對人性需要有更多的了解和寬恕之情。
因此,只有通過本身的修養和對生命有更深一層的認識,才能緩和個性中過於激昂的部分。
二六、居軒冕之中,有山林氣味 居軒冕之中,要有山林的氣味;
處林泉之下,常懷廊廟的經綸。
[ 譯文] 在朝為官顯達之時,必須要山間隱士那股清高的志趣。
閒居在野的處士和隱者,也應懷抱治理國家的長才,不可忽略國家大事。
[ 評語] 所謂“山林的氣味”,是指達官顯貴的人,在胸臆中應保有一點天地的清氣。
因為富貴榮華易使人迷失本心。
而沾染上許多物戀。
若名利的慾望太重身心不得自在,就很難保證不會假公濟私,做出危害 國家利益的事來。
難道隱居山林的人是最“清高”的嗎?
倒也未必。
因為,他們只能獨善其身,而無法兼善天下。
隱士中如呂尚、諸葛亮者,可說是能處林泉而懷廊廟經綸的人了。
他們即使居軒冕之中,也不失其山林氣味,因此,既能不老死於山林,徒然過一生,也能不沉溺於軒冕,完成志業。
二七、少言語以當貴,多著述以當富 少言語以當貴,多著述以當富,載清名以當車,咀英華以當肉。
[ 譯文] 以少說話為貴。
多著書立說為富有;
把極好的清名當作車,美好的文章當作肉。
[ 評語] 貴是一種自尊。
我們說沉默是金,其實,言語何嘗不是金?
多言就如錢幣貶值一般,使言語成為破銅爛鐵,一文不值。
反之,如果是經過心靈的醞釀,生活的體驗和學問的熔鑄,將所要講的話化為文字而著書立說,那麼,將是字字珠璣,啟人心靈。
這難道不是精神上的富翁嗎?
有清名的人即使布衣草履,也能使人尊敬;
有惡名的人即使乘坐最名貴的轎車,仍然令人厭棄。
想要在眾人心中的馬路上開車奔馳,是不容易的。
除非車上載的是清名美譽。
至於論到美味,肉的滋味不過一時,而且又太厚膩,吃多了反而傷腸胃。
只有美好的文章,才是心靈的豐盛饗宴,耐人尋味,不會使人神昏氣怠。
所謂“開卷有益”,還是多讀書吧!
二八、要做男子,須負剛腸 要做男子,須負剛腸;
欲學古人,當堅苦志。
[ 譯文] 要做個真正的大丈夫,必須有一副剛毅不阿的心腸。
想要學習古人,應當堅定吃苦耐勞的志向。
[ 評語] 什麼叫做剛腸?
就是一種充滿正氣,富貴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的心志;
要為人間伸張正義,要有為世人打抱不平的抱負。
“剛”水寧為玉碎,不為瓦全,不阿諛,不逢迎。
世間男子都應如此。
孔子說:“古之學者為人,今之學者為己。”又說:“朝聞道,夕死可矣!”古人講求的志氣和節操,以及生命的價值觀,對許多現代人來說,似乎是很難做到的事。
大部分人都認為,像古人那樣活得太辛苦了。
這就是由於物質的發達,使人忽略了精神生命使然。
同時,也是因為人性的懦弱和怕吃苦。
我們可以發現,古人在物質方面或許沒有我們豐富,然而,在精神方面我們卻貧乏極了。
要學古人並非不可能,但是,要看我們有沒有勇氣改變價值尺度。
若真能如此,古道就不遠了。
二九、柔玉溫香,觀想可成白骨 荷錢榆莢,飛來都作青蚨;
柔玉溫香,觀想可成白骨。
[ 譯文] 荷葉和榆莢,就是我囊中的金錢。
柔美的女子,通過時空的想像,不過是白骨一堆。
[ 評語] 金錢和美女,人見人愛。
對於金錢,甚至想像有一種叫做“青蚨”的昆蟲,只要用它的血來塗錢,便能讓使用出去的錢自動回來,真是癡心妄想。
不如把荷葉和榆莢當作錢,這就很有趣了。
把大自然當作自己的財富,胸中丘壑,不言可諭。
傾國傾城的美女令人如痴如醉,卻不過是時空中的幻相。
假以三十年,花容即以老去,再假以三十年,全成了累累白骨。
事實上,凡是我們眼所觀、耳所聞、手所觸、鼻所嗅、心所想,都是時空中的幻影。
明白這點,就能從無盡的貪愛癡纏中解脫出來。
然而,凡夫俗子總是放不下。
三○、煩惱場空,身住清涼世界 煩惱場空,身住清涼世界;
營求念絕,心歸自在乾坤。
[ 譯文] 將煩惱的世界看破了,此身便能安住在清涼無比的世界裡;
營營求取的念頭斷絕了,此心便能在天地間獲得自在。
[ 評語] 日本的快川和尚在諸侯織田信長縱火焚燒寺廟時,仍與全體僧眾靜靜打坐。
在火堆裡,他臨終開示徒眾兩句偈語:“安禪何必需山水,滅卻心頭火亦涼。”當我們煩惱時,好像處在極熱的火堆裡,一刻都不能安住;
而有一些厭世者,極度厭惡這個世界,甚至走上自殺之路。
事實上,若能了解一切煩惱的本質其實是空的,也就不會被這些煩惱所干擾了。
能如此想,所謂的清涼世界就在心中。
像快川和尚在火堆中仍能保有清涼的心境,那是何等的徹悟和定力啊! 我們的心本來是自在的,卻因種種營求的念頭,才把心束縛住了。
追求金錢的,他的心就被金錢所束縛;
渴望美人的,他的心就被美色所束縛。
許多人的心從來沒有自由自在過。
其實,內心若無非分之想,不論何時何地,我們都是自在的。
三一、斜陽樹下,閒隨老衲清譚 斜陽樹下,閒隨老衲清譚;
深雪堂中,戲與騷人白戰。
[ 譯文] 斜陽夕照時,閒適地與老和尚在樹下談論佛理;
在下著大雪的日子裡,與詩人文士們在廳堂中戲作禁體詩取樂。
[ 評語] 大多數人都把自己投擲在永不休止的追逐中,如果徒然把他喝住,問他:“你到底要什麼?”大概很多人都答不出來。
即使答出來,在老和尚的眼中看來,也是微不足道的事。
常常在佛寺看到令人警惕的句子:“佛法難聞今已聞,人身難得今已得,此身不向今生度,更待何世度此生。” 詩人是可喜的,他能了解生命的趣味性;
詩人也是可悲的,因為,他比一般人更能體會生命的悲劇性與無奈。
屈原以言遭憂,心有所感而作《離騷》,後世遂以騷人稱詩人。
然而,在深雪堂中戲作禁體詩的人們,卻像孩童一般快樂呢!
三二、寧為真士夫,不為假道學 寧為真士夫,不為假道學;
寧為蘭摧玉折,不作蕭敷艾榮。
[ 譯文] 寧願做一個真正的讀書人,而不做一個偽裝有道德學問的人。
寧願像蘭草一般摧折,美玉一般粉碎,也不要像賤草蕭艾生長得很茂盛。
[ 評語] 真正的道德學問是難得的,所以才值得尊敬。
正因為如此,有些人便偽裝有道德學問的樣子,渴望獲得別人的尊敬。
最糟的是,他能獲得眾人的信任,卻不是真正擁有道德學問,很可能會誤導眾人。
至於他生命的真實性和進步,早就被他自己給毀了。
因此,我們要活得真實,不僅對他人如此,對自己更是如此。
人如果無品德,即使享有富貴榮華,也毫無價值。
像蕭艾臭草,就算遍地皆是,徒惹人厭。
古人以溫潤的玉和蘭草的芬芳,來象徵君子的德行美好,人生在世,究竟是要像蘭草美玉,還是要像蕭艾?
但看各人的取捨了。
三三、覷破興衰究竟,人我得失冰消 覷破興衰究竟,人我得失冰消;
閱盡寂寞繁華,豪傑心腸灰冷。
[ 譯文] 看破了人世興衰最後的結果,就能使種種得失之心如冰塊一般消溶。
看盡了冷清寂寞和奢侈繁華的情景,便可使定要成為英雄豪傑的心腸如灰一般冷卻。
[ 評語] 興和衰本來就是一體的兩面,因此看到“興”的時候,便能預知“衰”;
看到“得”的時候,也能預知“失”。
明了這一點,許多事情就沒什麼可爭的,餘下來的便是一種純粹的努力。
一般人的努力當中,常常夾雜著得失心,一旦將得失心放下,心境就能常保愉快。
繁華如曇花一現,寂寞則真實而長久。
一般人總喜歡繁華熱鬧,害怕寂寞的情景,但是,無可避免的,所有的繁華都將歸於寂寞。
明白這點,對於繁華就不會過度執著與渴望,對生命也能抱著比較平實的態度。
三四、名山乏侶,不解壁上芒鞋 名山乏侶,不解壁上芒鞋;
好景無詩,虛懷囊中錦字。
[ 譯文] 山水名勝,如果缺乏知心伴侶同遊,也要任草鞋掛在牆壁上,不想拿下來穿。
面對美好的風景,卻無法寫出一首好詩,就算帶著錦囊也是徒然。
[ 評語] 風景名勝,如果沒有好友同遊,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。
人的情感需要共鳴,尤其是面對良辰美景時,若能與好友共賞,才能稱得上是人間至樂。
否則,一個人踽踽獨行,難免有幾許落寞。
因此,若無好友,即使有山水名勝也懶得登臨,草鞋也只好任它掛在牆上了。
對於美景,每個人的感受都不相同。
詩人能藉著生花妙筆,將內心的感受表達出來,使異地異時的人讀了,如親身體驗一般,令人心有戚戚焉。
因此,對於詩人而言,面對美景而無詩,不免感到辜負了這片好山好水,而長嘆“徒攜錦囊”了。
三五、是技皆可成名天下 是技皆可成名天下,惟無技之人最苦;
片技即足以自立天下,惟多技之人最勞。
[ 譯文] 只要有專門的本領,就可以在世上建立聲名,惟有那沒有一技之長的人活得最痛苦。
只要專精一種技能,便足以憑自己的力量過活,但是,會的事情太多,反而活得很辛勞。
[ 評語] 成名並不難,要看人的用功專不專精;
只要專精,即使在一粒米上刻字,也足以名聞天下。
有很多人是樣樣通,樣樣松,結果一樣也做不成功。
因此,只怕一樣專門的長處都沒有,那麼,想要自立自足就很困難了。
人最好要具備謀生的技藝,才不會無以為生,被社會淘汰。
然而,一個人會的事情如果很多,而且專精的話,那就會變成“能者多勞”了。
三六、才士不防泛駕 著履登山,翠微中獨逢老衲;
乘桴浮海,雪浪裡群傍閒鷗。
才士不妨泛駕,轅下駒吾弗願也;
諍臣豈合模棱,殿上虎君無尤焉。
[ 譯文] 穿著草鞋登山,在青翠的山色中單獨遇見了老和尚;
乘著木筏在海上漂流,雪白的浪花里棲息著成群的海鷗,有才能的人不妨到山巔海涯去過日子吧!像車轅下面駒馬那般拘束的生活,實在不是我心所願啊!做為一個直言進諫的臣子,怎能說一些模棱兩可的話呢?
坐在殿上像老虎一般威猛的君主,難道不會生氣嗎?
[ 評語] 登高望遠,整個凡塵都在腳下,俯看自己所住的世界,才發覺自己是活在多麼小的一片天地裡!為了一些小小的事情弄得自己整日悶悶不樂,是多麼的愚蠢啊!在山間遇到的老和尚,過的又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呢?
海和山給人的感覺都是遼闊的,相對地,也讓人感覺到自己的渺小,人世間的許多名利得失,也就不再那麼值得計較了。
孔子說:“道不行,乘桴浮於海。”這只是一句感嘆的話,孔子是捨不得入世的。
自古以來,知識分子間就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態度:一為出世,一為入世。
當然,後者是困難得多了。
前者只是自清,而後者卻想清天下。
古代是君主專制的時代,一句話說不好是要殺頭的,因此,許多知識分子在朝廷為官,都局促得像轅下駒一般。
以至於在理想抱負既不能伸展,身心又十分拘束不安的情形下,情願去過隱士生活了。
話說回來,在今日的工業社會,真正要找到適合隱居的地方,還真不容易,不禁令人想起陶淵明的話來:“結廬在人境,而無車馬喧。
問君何能爾?
心遠地自偏。”
三七、寧為薄倖狂夫,不作厚顏君子 吟詩劣於講書,罵座惡於足恭。
兩而揆之,寧為薄倖狂夫,不作厚顏君子。
[ 譯文] 講解書中的道理好像比吟詩更容易令人有所得,在座上對人破口大罵,看來當然比過分恭敬要壞得多。
然而,兩相比較之下,寧願做個輕薄狂狷的人,也不要做個厚臉皮的君子。
[ 評語] 講解書中的知識,似乎較容易為人接受,也容易讓人感到有所收穫。
但是,並非每個人都能把道理講得透徹,往往有些人,自己沒有高尚的學問,卻喜歡做個誤導學子的教授。
與其如此,倒不如關起門來,自個兒吟詩,就算別人聽到了,也可以在感性上直接予以認同或否定,不至於在知識上走錯了路。
罵座固然違反了禮數,但卻顯露了真情。
與其過分謙恭而流於虛偽造作,不如做個性情真切的狂狷之徒。
三八、魑魅滿前,笑著阮家無鬼論 魑魅滿前,笑著阮家無鬼論;
炎囂閱世,愁披劉氏北風圖。
氣奪山川,色結煙霞。
[ 譯文] 眼前盡是陰險狡詐如鬼的人,而阮瞻卻主張無鬼論,真實可笑。
看著這喧喧攘攘,爭逐不已的塵世,不禁滿懷憂愁地披覽劉褒的“北風圖”,它的氣勢蓋過了山川,墨色糾結了煙霞的鬱氣。
[ 評語] 鬼豈在鬼形?
人若盡做些見不得人的事,等於是人形之鬼,連鬼見了都要自嘆不如。
與阮瞻辯論的那個客人,因為說不過他,才現出鬼形,以表示“事實勝於雄辯”。
倘若人的外形會隨著心而改變,就不必勞動這位鬼兄來為鬼辯解,相信阮瞻也不會主張“無鬼論”了。
這是作者諷刺世人的話。
每個人見了劉褒的北風圖,都忍不住覺得寒冷,可見畫中的情景何其蕭颯!人熱衷於塵世的喧囂,為慾望而奔走,有如將一顆心置於熱火沸湯之中。
不如去看看北風圖,或許能澆熄心頭的烈焰,讓自己得到一些清涼。
三九、至音不合眾聽,至寶不同眾好 至音不合眾聽,故伯牙絕弦;
至寶不同眾好,故卞和泣玉。
[ 譯文] 格調太高的音樂很難讓眾人接受,所以,伯牙在鍾子期死後便不再彈琴。
最珍貴的寶物很難讓眾人喜愛,因此,卞和才會抱著玉在荊山下面哭泣。
[ 評語] 太美好的事物,眾人往往難以體會;
太珍貴的東西,眾人也不容易了解。
因為,大家看慣的都是平常的事物,品味也跟隨著流俗。
所以,曲高和寡。
伯牙絕弦,是因為像鍾子期那樣的知音再也難覓了。
既無知音,不如絕弦吧! 太珍貴的寶物,往往不為人所認識。
因為大多數人都沒見過,所以也就不認那是珍寶。
人們的價值,常常建立在比較上,沒有東西可堪比擬的寶物,往往就被誤認為毫無價值。
就像我們的心,它甚至比和氏璧更珍貴,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去認知而體會呢?
四○、世人白晝寐語 世人白晝寐語,苟能寐中作白晝語,可謂常惺惺矣。
[ 譯文] 世上的人白日里盡講些夢話,倘若能在睡夢中講清醒時該講的話,這人可說是能常常保持覺醒的狀態了。
[ 評語] 一個人一天所講的話,有多少昏話、廢話、無聊話、空話、醉話、客套話,以及不得不說的話呢?
這些話很少有真實性。
如果把人一天所說的話錄起來,也許,我們會發現自己說了一天的“夢話”呢!倘若在夢中都能知道這是夢,而不為夢所轉,就像一個人身處擾攘的世界,能不為外界所迷惑一樣,這個人可說是極清醒了。
禪定有相當火候的人,在夢中清清楚楚,毫不顛倒,處在如夢的世間,也一樣不會被世俗的事物所迷,這種人真可謂之“常惺惺”了。
只是,能有幾人如此呢?
四一、撥開世上塵氛 撥開世上塵氛,胸中自無火炎冰兢;
消卻心中鄙吝,眼前時有月到風來。
[ 譯文] 能放下塵世的紛擾,心中就不會像火炙一般焦灼渴望,也不會如履薄冰一般不安恐懼;
除去心中的卑鄙與吝嗇,已然可以感受到如同清風明月一般的心境。
[ 評語] 得失心太重的人,如果得不到所要的,心中的渴望如火一般煎熬;
如果失去了,又彷佛掉落在萬丈的冰谷中一般。
在追求獲取的路上,每天汲汲營營,不得休息。
認真思量,還不是受了塵世名利的趨使。
若能拋卻諸般紛擾,胸中的火自滅,冰自溶,便能活得安然自在。
明月清風無處不在,就像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片最清明的本性。
心懷鄙吝的人卻見不到這無處不在的明月清風,因為,他的心眼已被鄙吝的烏雲所遮住了,他的身子也躲在鄙吝的蝸牛殼中,感受不到這自然無偽的氣息。
難道是他的天賦不如人嗎?
或者是他沒有這麼美好的本性呢?
實在是因為他不肯放下心中的鄙吝啊!
四二、才子安心草捨者,足登玉堂 才子安心草捨者,足登玉堂;
佳人適意蓬門者,堪貯金屋。
[ 譯文] 有才能的讀書人,若能安居在茅草搭成的屋子中,那麼,他就足以擔任朝廷的官職。
美麗的女子能不嫌貧愛富,肯嫁到貧家的,那麼,她就值得令人為她建造金屋。
[ 評語] 有才或有德的人並不少,但有才又有德的人就不多了。
孔子說:“不義而富且貴,於我如浮雲。”有才之人又有幾個能如此想?
若能懷抱才學,而又安於茅舍生活,一旦為官,必能造福天下人,不至於自私自利。
美麗的女子,往往自恃其美麗而有驕慢之心,倘若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,她猶自能憬悟美麗本身的虛幻,看破富貴貧賤肯下嫁蓬門,與之同甘共苦,可說是內心最美麗的女子了。
然而世人往往只看到表面,而僅將一具美麗的軀殼,放在舍屋中,待其老時,發現只是捨屋中住了一隻母夜叉罷了。
四三、喜傳語者,不可與語 喜傳語者,不可與語;
好議事者,不可圖事。
[ 譯文] 喜歡把聽到的話到處說給別人知道的人,最好少和他講話。
一天到晚喜好議論事情的人,不要和他一起計劃事情。
[ 評語] 喜歡傳話的人,一定守不住秘密,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毛病,就是喜歡加油添醋,誇大炫耀。
如何能和這種人談心中的話呢?
而喜好談論事情的人,他們很可能和你大談為文之道,但是卻從未寫過任何可看的文章,他們很可能討論一座規模最龐大的養雞場,實際上,他們只有一個雞蛋,還不知孵不孵得出來。
像這樣的人你能和他共謀大業嗎?
交朋友是要有選擇的。
四四、昨日之非不可留 昨日之非不可留,留之則根燼復萌,而塵情終累乎理趣。
今日之是不可執,執之則渣滓未化,而理趣反轉為欲根。
[ 譯文] 過去犯下的錯誤不可再留下一點,否則,會使已改的錯誤行為再度萌生,這就是因俗情而使理想趣味受到連累了。
今日認為正確而喜愛的生活、事物,不可太執著,太執著就是尚未得到理趣的神髓,反而使得理趣轉變成慾望的根苗。
[ 評語] 佛家有“理趣般若”,講真實的智慧;
對於陶淵明而言,“今是而昨非”乃是指“心為形役”的小吏生活,違反了他自然的本性。
我們經常為了口腹而委屈自己的心,使自己過著一種不合乎本性的生活。
倘若陶淵明也像我們一般牽掛著俗情,那麼,歷史上可能只會多一個不快樂的小官,而不會有那麼多的美好的詩篇了。
有一句諺語說:“如果你捨不得夕陽,你便會失去滿天繁星。”生活的智慧是不要執著,不要讓慾望生根;
如果你能不執取一切,你便能不捨棄一切。
“無取無舍”是最好的生活態度。
四五、炫奇之疾,醫以平易 炫奇之疾,醫以平易;
英發之疾,醫以深沉;
闊大之疾,醫以充實。
[ 譯文] 好以奇特炫耀於人的毛病,要用簡易平來醫治;
好把才智表現在外的毛病,要用深刻沉潛來矯正。
言行迂闊,大而無當的毛病,要以充實的內涵來改正。
[ 評語] 炫奇之為病,因其出自一種浮誇的心理。
這種心理很可能使人變賣田產,去買一隻鑽戒;
也很可能使一個讀書人放棄平實的學問,高談譁眾取寵的言論。
真正的智慧,是存在於平易當中的,因此,要以平易來醫治炫耀的毛病。
喜歡把才智顯露在外的人,大都欠缺沉潛之氣,難免會樹大招風,引來禍患。
因此,醫治鋒芒畢露的良方,就是深刻沉潛的功夫,而那些好講大話的人,內在可能不夠充實,易流於膚淺之見。
因此,先教他們充實自己的內在,才能去除迂闊自大的惡習。
四六、人常想病時,則塵心便減 人常想病時,則塵心便減;
人常想死時,則道念自生。
[ 譯文] 人常常想到生病的時候,許多的塵勞愛想就會一掃而空;
人常常想到死亡之時,則追求真實而永恆生命的念頭便自然而生。
[ 評語] 人在年輕力壯時,往往無法察覺到生命的有限性。
一旦病倒了,才會猛然憬悟到,原來生命是那麼的脆弱。
這可以迫使他對生命再反省,對自己的腳步和方向再做認定。
經過這種反省和觀照,他必會捨棄一些無意義的追逐,而在未來的歲月中,過著一種較真實的生活。
至於一般人,那些在塵世種種塵勞愛想中奮不顧身的人,如果常常想到生病的情狀,心中的熱切火焰,也許會轉輕些吧! 什麼叫做“道念”呢?
就是追求生命的真實和永恆的念頭。
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,才會感到生命的虛幻無常,而在原本虛幻的生命中,又有許多追求,生命更加不真實。
因此,古來許多有智慧的人,能看破生命這一層虛偽的表象,轉而追求另一種更真實、不生不滅而永恆的生命。
四七、恩愛吾之仇也 恩愛吾之仇也,富貴身之累也。
[ 譯文] 恩情蜜愛是我的仇敵;
富貴榮華足以拖累身心。
[ 評語] 許多事我們都可以從反面來思考,眾人都要的東西,不一定就是好的。
“恩愛吾之仇也,富貴身之累也。”是對情愛和富貴的真實性有了某種程度的反省,才講得出來的。
世人都渴望甜蜜的愛情和財富地位,然而,有幾人能獲得呢?
如果得不到,大部分人對生命便失望、沮喪,有的人甚至一生因此而愁慘、黯淡。
難道生命僅僅如此嗎?
多少人是用恩愛和富貴為自己做了一個精緻的牢籠呢?
一旦走出牢籠,反而不知道該怎麼活了。
很多人活著只是像一隻金絲雀或畫眉,但是,對於那些在天空任意飛翔慣了的蒼鷹或鷗鳥,任何籠子對它而言都是仇敵。
四八、人生有書可讀,享世間清福 人生有書可讀,有暇得讀,有資能讀,又涵養之如不識字人,是謂善讀書者,享世間清福,未有過於此也。
[ 譯文] 人生在世,若能有書可讀,又能有空閒的時間讀書,同時又不缺錢買書;
雖然讀了許多書,卻自我修養得絲毫不被文字、學問所拘限,就可說是善於讀書的人了。
能享世間清閒之福的,恐怕沒有超過這個了。
[ 評語] 書是人類心靈空間的展現。
在過去,並非每個人都有機會讀書,因此,能讀書是非常難得的事。
同時,在印刷術不發達的時代,書本也是很昂貴的,不一定每個人都買得起所以,既有書,又有時間和金錢去讀書,當然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。
在現代,教育普及,讀書已成為很普通的一件事,問題在於那麼多的美好的心靈空間為你開放,你是否願意進入而已。
有些人是這樣的,在學校內被迫讀許多自己不喜歡看的書,出了學校之後,就不想再讀書了。
又有些人,不讀書的理由是沒有時間,但是,他們卻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事物上。
所以,在現代,能進入書本的廣闊世界,悠遊其中的,仍是有福的人。
為什麼說雖然讀了許多書,卻要“涵養如不識字之人”,才算是善於讀書呢?
因為,任何書本都只能算是一種意見,而未必是一種真理。
許多人讀到最後在面對生命本身和生活時,都隔著一層死文字障。
要知道任何書教導我們的,只是如何把生命過得更好,而文字本身並非生命,因此,讀了很多書而又能運用自如,如同不識字之人的,才是真正得到了書的旨意。
四九、古之人;
今之人 古之人如陳玉石於市肆,瑕瑜不掩。
今之人,如貨古玩於時賈,真偽難知。
[ 譯文] 古代的人,就好像陳列在市場店鋪之中的玉石,無論過失或美德都不加以掩飾。
現代的人,就好像向商人買的古玩,是真是假很難知道。
[ 評語] 古人之心很質直,是好是壞都不加以掩飾,就像玉器一樣,是瑕是瑜都十分明白。
現代人的心思十分靈巧,懂得虛偽掩飾,因此,往往令人難以分辨真偽,也許要經過很長的時間,才能發現對方的真面目。
現代人戴著重重面具與人交往,有時連自己都弄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。
就以飲酒來說,古人飲酒是把臂言歡,坦誠相見;
現代人飲酒卻充滿了目的,恨不得把對方灌醉,好簽一張有利的合同。
現代活得好像戲子一樣,在人生舞台上,每個人都十分的寂寞。
五○、己情不可縱,人情不可拂 己情不可縱,當用逆之法制之,其道在一忍字。
人情不可拂,當用順之法制之,其道在一恕字。
[ 譯文] 本身的情念慾望不可太放縱,應當要自我限制,主要的方法就在一個“忍”字。
他人所要求的事情有時不可拂逆,這時就要順著對方的願望,而自己要懷著寬恕諒解的心情。
[ 評語] 人常常講如何克服外界的困難,卻不知道問題的根源就在自己本身。
能戰勝自己的人,才能戰勝一切。
古來有許多英雄人物,都是毀於縱情;
情不可縱,因為,情慾如水流,放縱即橫流決堤。
因此,應以“忍”字待之,壓抑限制,千萬不要順遂情慾的念頭。
他人往往有許多要求,有時對自己本身會造成一些困擾,但是卻也拒絕不了,這時只以一種寬容、體諒對方的心情,去順遂對方的要求。
我們常說要順隨人情,隨和處世,可知這是要內心存著“恕”道,才能做得到的。
時時想著人情之常,才能愉快地與人相處。
五一、人言天不禁人富貴 人言天不禁人富貴,而禁人清閒,人自不閒耳。
若能隨遇而安,不圖將來,不追既往,不蔽目前,何不清閒之有?
[ 譯文] 有人說,老天不禁止人富貴榮達,卻禁止人過得清閒自在。
其實,只是人自己不肯清閒下來罷了。
如果能安於所處的環境,不圖謀將來,不追悔過去,也不被眼前的事物所蒙蔽,那麼,哪有不清閒的道理呢?
[ 評語] 人心中有事,則不得清閒,即使在睡夢中也一樣。
而醒來之時,更是驅趕此身,作無盡的追求。
問問大多數的人,為什麼他們這麼忙?
你會發現,大家都不滿意當前的環境。
若去看看深山茅棚的僧人、樵夫,更會發現,他們的生活比塵世忙碌的人簡單樸實多了,然而,他們卻一身的清閒。
於是,你將知道,生活中有許多東西,實在不是絕對的必要。
五二、觀世態之極幻 觀世態之極幻,則浮雲轉有常情;
咀世味之昏空,則流水翻多濃旨。
[ 譯文] 觀看世間種種情態變幻無常,天上的浮雲,反而比人情世態還更有常情可循;
咀嚼世間滋味昏昧空洞,倒不如潺潺的流水,更能說明深厚的意旨。
[ 評語] 世間惟有“變”才是常態吧!浮雲的變化明顯可見,然而,生命的變化卻毫無道理可尋。
我們指著滄海說:“這裡過去原是桑田。”安知它過去不曾為高山?
無論高山或桑田,於今看來都如同幻相一般,所以說,時空都是幻相。
天上的浮云不斷變化,不停訴說著“變”才是“常”。
世間情味,有多少昏味?
而流水不息,啟發我們“不住”的智慧。
若能不住於一切,就不會像岸上之花,臨流照影,為凋零而黯然神傷;
也不會像溪邊人影,年年來照白頭。
我們的心靈應如流水,鑑照一切繁花衰鬢,卻不帶走任何影像。
五三、貧土肯濟人 貧土肯濟人,才是性天中惠澤;
鬧場能篤學,方為心地上工夫。
[ 譯文] 貧窮的人肯幫助他人,才是天性中的仁惠與德澤;
在喧鬧的環境中,仍能篤實地學習,才算是在心境上下了工夫。
[ 評語] 同樣是貧窮的人,有的是“人貧心不貧”,也有的是“人貧心亦貧”;
正如同富人之中,有“人富心亦富”和“人富心更貧”的分別。
富人而能施捨,倒還不難;
貧土而肯助人,就十分難得了。
像這樣的窮人,雖然物質十分匱乏,心靈卻是非常富足的。
因為,他有一顆高貴的慈悲心。
能把自己天性之中的仁惠德澤,表現得最為透徹的,就是這種人了。
人在喧鬧的場合中,往往不易把持自己,若能不為所動,沉靜而篤實地求學讀書,那才算是在心性上下了工夫,所讀的書,也才真正算是用來修養心性。
許多人讀書,並未讀到心裡去,讀了半天,自己的習性氣質一點也沒改變,這種人讀再多的書,也沒有用。
五四、了心自了事 了心自了事,猶根拔而草不生;
逃世不逃名,似羶存而蚋還集。
[ 譯文] 能在心中將事情了結,事情便自會結束,就好像把根拔掉了,草就不會再生長一樣;
雖然逃離塵世,隱居山林,但是,內心仍對名聲戀戀不忘,就好像沒有將腥羶的氣味完全除去,還是會招惹蚊蠅一樣。
[ 評語] 人世間的一切事,皆由心生,亦由心滅。
心如果不生,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好滅的。
因此,事情之所以無法了結,往往是我們自己心中還眷戀不捨。
若能徹底去除這層“心理障礙”,就沒有什麼事不能解決了。
“斬草不除根,春風吹又生。”我們的心就是一切事物的根啊! 名之一字,雖處山林仍不能避免,名人居於山林,俗人便尋到山林。
逃世而不逃名,終將以塵俗的名心換山林的清心。
然而,正如了心了事一般,逃名逃世也在此心,名心便是塵俗之根,根若不去,俗務如何能了?
五五、風流得意,則才鬼獨勝頑仙 風流得意,則才鬼獨勝頑仙;
孽債為煩,則芳魂毒於虐祟。
[ 譯文] 論到舉止瀟灑,能得風雅浪漫的情趣之處,有才氣的鬼尤勝過冥頑不靈的仙人。
但是,就情債之為孽障而言,美麗的女子卻比兇惡的神鬼還要利害。
[ 評語] 李白為鬼,其風流得意,相信必勝過豬八戒為仙,這只是個笑話,但是,卻說明許多事情不可以名相論其內容。
很多文人的傖俗與無趣,比山野澤畔的漁樵還不如。
為鬼為仙,為教授為詩人,這些只不過是外表的名相而已,至於實際的內容如何,就很難說了。
至於情債,就比凶神惡鬼更折磨人了。
因為,凶神惡鬼由外來,終有降伏之時,而情愛卻由心生,外無可助,若內心又不能自止,必然憔悴至死。
虐祟之來,閉避之惟恐不及;
芳魂未至,早已引頸盼望了。
因此說:“芳魂毒於虐祟。”然而,如此亦非芳魂之過,全是人心作祟罷了!
五六、事理因人言而悟者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,有悟還有迷,總不如自悟之了了。
意興從外境而得者,有得還有失,總不如自得之休休。
[ 譯文] 若是因他人的話而領悟事情的道理,將來一定還會再迷惑,總不如由自己親身領悟來得清楚分明。
由外界環境而產生的意趣和興味,將來還會再失去,總不如自得於心能得到真正的快樂。
[ 評語] 語言可以傳達經驗的結論,卻無法傳達經驗的本身。
他人的經驗,儘管描寫得十分詳盡,對自己而言,還是隔靴搔癢。
每個人的智慧和經驗的累積並不相同,因此,他人的見解,未必能合乎自己的需要。
所謂“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”就是這個道理。
所以說自己領悟的道理,必能清楚分明,不再迷惑。
由環境而得的意興,等環境變遷時,往往隨之消失,因為,它是依附環境而生的。
至於由自己心中所生出來自得其樂的情懷,則永遠不會失去。
人要懂得讓自己心情開朗愉快的方法,不要被環境所左右。
若能如此,這個人便得到了快樂的三味。
五七、豪傑向簡淡中求 豪傑向簡淡中求,神仙從忠孝上起。
[ 譯文] 才智出眾的人要從簡單平淡中去求,要成為神仙先要從忠孝二字上做起。
[ 評語] 一個人之所以能夠成為豪傑,無論其天賦多高,總是要經歷艱苦與奮鬥,才能闖出一番功業。
我們讀古今偉人的傳記,可以發現,偉人的生活態度都十分勤奮而簡樸,即使成功了,也不改初衷。
因為,他們把所有的精力,都放在自我充實和努力功業上,不像一般人,都用來追求生活的舒適。
豪傑是在艱難中磨練出來的,而不是從錦衣玉食中餵出來的。
西藏有一個道行甚高的喇嘛,在深山閉關修行。
有一天,他母親得重病,將要死去,希望臨終能見他一面,派人再三通知他,他卻說:“出家人修道要緊。”不肯回去。
結果,他的徒弟指著他大罵說:“你修道是為了普渡眾生,卻連自己母親的願望都不能達到,天下哪有不孝之佛?”喇嘛立刻大悟,馬上趕會家見母親最後一面。
回來之後,他想:“我無師夫,惟有徒弟能責我大義,可作我師。”以後每見徒弟,便向他叩頭。
由這個故事,我們可以了解,所謂神仙,所謂佛,都不是只顧自己的人,而是要能普濟眾人;
而眾人當中,又有誰比父母、國家對自己的恩惠更重要呢?
恩尚不能報,卻侈談幫助世人,豈非捨近求遠?
因此,“神仙要從忠孝上起”,是很有道理的。
五八、澆花種樹,亦是道人之魔障 招客留賓,為歡可喜,未斷塵世之扳援。
澆花種樹,嗜好雖清,亦是道人之魔障。
[ 譯文] 招呼、款待賓客,雖然大家十分歡樂,卻是無法了斷塵情的攀緣。
喜歡澆澆花,種種樹,這種嗜好雖然十分清雅,但也是修道的障礙。
[ 評語] 朋友歡宴,有時的確很愉快,有時卻也很煩人。
對於喜歡清靜的人而言,招客留賓,偶一為之尚為可喜,多了就成為苦事了。
因為,太多人在一起,難免喧囂、浮躁。
至於飲酒划拳,杯盤狼藉,看見眾人爛醉如泥,內心就更覺得清靜尤其可喜了。
澆花種樹,固然是清雅之趣,如果執著了,反而是修道上的障礙。
修道之人,對一切事物應無牽無掛,若因澆花植木,對花木產生不捨之情,就背“道”而弛了。
所以才說澆花種樹是道人之魔障。
集靈篇
一、靈天下有一言之微 靈天下有一言之微,而千古如新:一字之義,而百世如見者,安可泯滅之?
放風、雷、雨、露,天之靈;
山、川、民、物,地之靈;
語、言、文、字,人之靈。
此三才之用,無非一靈以神其間,而又何可泯滅之?
[ 譯文] 天下有像一句話那麼微小,留傳千古之後,聽來猶感覺新穎而毫不陳舊的;
有一字的意義,百世之後讀它,還彷彿親眼看見一般真實的。
像這些,怎麼可以讓它消滅呢?
風、雷、雨、露為天的靈氣;
山、川、民、物為地的靈氣;
語、言、文、字則是人的靈氣。
仔細觀察天、地、人三才所呈現出來的種種現象,無非是“靈“使得它們神妙難盡,我們豈可讓這個靈性消失泯滅呢?
[ 評語] 人為萬物之靈,因其有心靈的力量。
而天地萬物,大而宇宙間眾星羅列,日月運轉;
小而春夏遞換,霜露雨電,無不有其靈明之性,方能絲毫不亂。
人類的文化,最初是通過語言文字而表現的,因此,文字是人類心靈的紀錄。
倘若沒有語言文字,人類文明將無從建立與累積。
風雷雨露是天的表現。
山川民物是大地所孕育,語言文字則為人類的智慧,這些現象的背後,便是心靈的力量在推動一切。
我們欣賞自然界所賦予的種種美景時,正是和大自然的靈性相溝通,所以,這是一個心靈的宇宙。
掌握了這心靈宇宙的鑰匙,對萬物才能真正的心神領會。
二、人生三樂 閉門閱佛書,開門接佳客,出門尋山水,此人生三樂。
[ 譯文] 將門關起來閱讀佛經,開門迎接志趣相投的友人,出門尋找美好的山水,這是人生三大樂事。
[ 評語] 佛經告訴我們生命的智慧,諸般塵念為之滌清,我們逐漸與一個較為純粹的我會晤。
佛經告訴我們如何尋找真正的自我,在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識的無染當中,放棄了對自我的執著,明了生命並不狹隘,因此,我們便得到自在。
如果,我們有志趣相投的友人,便可以得到共鳴的快樂,我們的心扉為他們而常開。
閉門閱佛經,是與自我生命的本源溝通;
開門納佳客,則是與人忘情交往;
那麼,出門尋山水,便是與自然神交了。
大自然有無限的美景,無盡的神態;
在欣賞大自然時,我們彷彿回到生命最初的本源。
天人合一的快樂,何可言諭?
三、眼裡無點灰塵,方可讀書千卷 眼裡無點灰塵,方可讀書千卷;
胸中沒些渣滓,才能處世一番。
[ 譯文] 眼中沒有一點成見,才可以廣涉眾籍。
胸懷中對人對事能不生不滿或執情,處世才能圓融。
[ 評語] 讀書人報著先入為主的成見來看書,永遠只看到自己所贊成的,而看不到與他相反的意見。
這就像戴了一副有顏色的眼鏡,看天底下的事物一般。
像這樣,看再多的書也只會加深成見。
一個人想要博覽眾籍,首先便要虛懷若谷,否則,智慧的河川將永遠乾涸。
人和人之間的相處,難免會有些摩擦,事情也往往有不盡如意的地方,若把這些都放在心上,生活就變得很不愉快了。
我們的心思要清楚明白,對事情也要有正確的主張,但是,處世的方法要圓融,做事的態度也要虛心。
讓我們的心像明鏡一般清澈,任何事物都能照得十分清楚,且都能接受。
四、不作風波於世上 不作風波於世上,自無冰炭到胸中。
[ 譯文] 不對人世間的慾望作無盡的追求,既沒有受挫折時寒冷如冰的感覺,也沒有追求時熱烈如炭的心情。
[ 評語] 渴望和失望往往是成正比的。
如果,一個人的慾望太大,整日就會被自己的慾望所驅策,好像胸中燃燒著熊熊烈火一樣。
一旦受到了挫折,他又好像掉入寒冷的冰窖中。
其實,無論是熱烈如火,或是寒冷如冰,都是自己造成的。
大部分人都活在這種自我折磨中,不是受無盡慾望的鞭打,就是將自己生命的價值,完全寄託在外界對自己的看法。
許多人在生命的激流中覆舟,以為自己就此死去,但是,如果他們能沉潛到激流的底層,便可以發現,在波濤洶湧的生命表象之下,原來生命的本身是如此寧靜而無所欠缺。
在這裡,沒有冰也沒有炭,只有如魚得水般不盡的悠然樂趣。
五、無事而憂,便是一座活地獄 無事而憂,對景不樂,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緣故,這便是一座活地獄,更說什麼銅床鐵柱,劍樹刀山也。
[ 譯文] 沒什麼事卻煩憂不已,對著良辰美景一點也不快樂,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,這樣的人生如同活在地獄中一般,何必再說什麼地獄中的熱銅床、燒鐵柱,以及插滿劍的樹和插滿刀的山呢?
[ 評語] 佛家說十法界都是唯心的,地獄也是唯心的,因此,地獄和極樂世界的分野,在於我們的心念之間。
佛經裡有一段故事,是說調達墜入無間地獄後,佛的弟子目鍵連,乘神通之力下地獄去看他,問:“苦不苦? ”他卻回答:“不苦!”為什麼在所有的地獄眾生被肢解而大聲號叫呻吟時,調達身處其中卻說不苦呢?
並且能夠立刻乘“般若波羅蜜”之力而出地獄。
這就說明,地獄其實是存在我們的心中。
佛經上講人死後所以有地獄,乃是因為眾生造惡業的緣故;
如果眾生不造惡業,也就不會有地獄。
人之為惡,最初也是在起心動念之間,所以,如果真有地獄,也是人心所造。
憂愁算不算地獄呢?
當然也算。
最大的地獄,莫過於人自設的地獄,別人是無法將它打開的。
人可以自救,但是,大多數人卻不相信。
天底下並沒有什麼事能夠讓人完全絕望的,因為,無論是好是壞,都無法在這世間久住,包括我們的生命也是如此。
如果看透了這一層道理,生命中就沒有什麼事真正能夠讓我們憂傷不已了。
六、必出世者,方能入世 必出世者,方能入世,不則世緣易墜。
必入世者,方能出世,不則空趣難持。
[ 譯文] 一定要有出世的襟懷,才能深入世間,否則,在塵世中便易受種種攀纏而墜落。
一定要深入世間,才能真正地出世,否則,就不容易長久地待在空的境界裡。
[ 評語] 人世間有許多事情,容易讓我們迷失自己,倘若我們沒有智慧,就很可能迷戀而不自拔。
一旦我們無法掌握自己生活的方向時,那麼,我們活得就像傀儡一樣,我們的生命便是墜落了。
所謂出世的襟懷,便是一種看透世間種種現象的智慧,能夠對外界不起貪戀愛慕的心思。
具有這種超越世事的心懷,便能夠在世間做任何事而不至於墜落,掌握自己生命方向而不被掌握。
未曾經驗人間事的人,不易看透人間事的本質。
小沙彌入空門,還不免有所迷惑和懷疑,可是年屆中年而入空門,就不曾猶豫不定了。
事實上,極出世和極入世是合而為一的。
七、人有一字不識,而多詩意 人有一字不識,而多詩意;
一偈不參,而多禪意;
一勺不濡,而多酒意;
一石不曉,而多畫意。
淡宕故也。
[ 譯文] 有的人一個字都不認得,卻很有詩意;
一句佛偈都不推尋,卻饒富禪意;
一滴酒也不沾唇,卻滿懷酒趣;
一塊石頭也不觀察,卻滿眼畫意。
這是因為他澹泊而無拘無束的緣故。
[ 評語] 詩意並不在字,禪意也並不在偈,正如酒意之不在酒,畫意之不在石一樣,那麼,詩意、禪意、酒意、畫意到底在哪裡呢?
就在我們的心中。
倘若我們沉醉在功利之中,便無法體會詩意,因為詩意在情,功利傷情;
倘若我們執著於六塵,則無法體會禪意,因為禪意無執;
若是我們太過理性,則無法體會酒意,因為酒意原在放浪形骸;
假如我們不善用心眼觀察,則無法體會畫意,因為畫意無所不在,既在形相,又在其神。
而這些,都可以在一個無所束縛的心靈中發現。
八、眉上幾分愁,且去觀棋酌酒 眉上幾分愁,且去觀棋酌酒;
心中多少樂,只來種竹澆花。
[ 譯文] 眉間有幾分愁意時,暫且去看人下棋,不然就淺酌幾杯。
心中的快樂,在種竹澆花中便能充分地獲得。
[ 評語] 愁眉深鎖,何事可愁?
不如去觀棋。
世事如棋,又何必為些許事眉頭不展?
在淺酌當中,可以發現許多事只是過分在意,何必自惹煩惱?
在觀棋酌酒之時,能使內心稍得舒解,重整心情,面對新的挑戰。
人如果懂得生活的情趣,就可以從一些微小的事情中獲得快樂。
種竹澆花的情趣,並不亞於與知交共遊的快樂。
竹有其高情,花也有其神態,萬物各有其生機與神情,只待我們細心體會。
懂得快樂的人,天地之間無處不能快樂。
九、完得心上之本來,方可言了心 完得心上之本來,方可言了心;
盡得世間之常道,才堪論出世。
[ 譯文] 能夠見到自己本來的面目,才算是明了心的本體。
能夠透徹世間不變的道理,才足以談論出世。
[ 評語] 佛家認為,一切眾生的心識作用是虛妄的,就好像眼鏡有病的人,才會見到生命的生與死。
我們的心識執著於肉身,以及種種自我的念頭,所以才會有生死。
其實,肉體和“我”的觀念都是幻像,一切眾生真正的本性是佛。
倘若能證悟到這一點,我們便可以超越虛妄的心識,了悟到自己不生不死的本來面目。
人世間的常道是什麼呢?
就是“變”和“空”。
再偉大或渺小的事情都不停地在變,最後必然消失成空。
不了解這個道理,是難以超脫世間的。
人們喜歡的東西便希望它能長久,因此,執著於這些事物,不得超脫,這就是不了解世間常道的緣故。
所謂的出世,並非逃入山林,而是在世間了悟“變”和“空”的道理,在不離人間的情形下,超出人間。
一○、調性之法 調性之法,急則佩韋,緩則佩韋。
譜情之法,水則從舟,陸則從車。
[ 譯文] 調整個性的方法,性子急的人就在身上佩帶熟韋,警惕自己不可過於急躁;
性子緩的人就在身上佩帶弓弦,警惕自己要積極行事。
調適性情的方法,要像在水上坐舟船,在陸地乘車一般自然,才能適才適性。
[ 評語] 佩韋佩弦之說,出於《韓非子》觀行篇,主要是指人在行為上的自我提醒。
人的個性,有些是天生的,有些是後天習慣養成的。
如果性子太急,就容易操之過急;
性子太緩,又容易喪失良機,同樣足以壞事。
佩韋或佩弦,就在提醒自己,這正是古人自我修養誠篤的表現。
至於調適性情的方法,最重要的一個原則,就是不要逆著事物的本性行事。
就如在水上行舟,陸上行車,是自然的事,若硬要在水上行車,陸上行舟,不溺死,也會寸步難行。
天地萬物,各自有最美好的天性,適才適性,才能過著和諧圓滿的生活。
一一、好香用以熏德 好香用以熏德,好紙用以垂世,好筆用以生花,好墨用以煥彩,好茶用以滌煩,好酒用以消憂。
[ 譯文] 好香用來薰陶自己,使德性美好,好紙用來寫垂世不朽的文字,好筆用來寫下美好的篇章,好墨用來描繪令人激賞的好畫,好茶用來滌除煩悶,好酒則用來消除煩憂。
[ 評語] 生活的藝術,就在於使任何事物都有最美好的用途。
古人以香草比喻君子的德性,燃香或佩香草,正是提醒自己要修養德性。
那麼,一張上好的紙,在上面寫下可以傳世不朽的文字,豈非最為適切?
一枝好筆,讓我們用它來寫下句句美好的篇章,綻放無數心靈的花朵。
一塊墨,通過我們心靈的展現,成了一幅引人耳目一新的山水花鳥,難道不是它最佳的用處?
而一杯好茶,卻能讓我們滌除胸中煩悶,感到無比清爽。
好酒則使我們忘去憂愁,而不是“借酒澆愁愁更愁”。
一二、破除煩惱,二更山寺木魚聲 破除煩惱,二更山寺木魚聲;
見澈靈性,一點雲堂優缽影。
[ 譯文] 聆聽二更時山中寺廟的木魚聲,煩惱為之消失。
看到佛堂裡的青蓮花,本性和智慧都有了透徹的領悟。
[ 評語] 生命中往往有許多煩惱,使我們的身心不安。
你可曾在山寺中聆聽和尚敲木魚的聲音?
那聲音是如此地寧靜。
如果,你曾諦視那木魚,就可看出木魚的眼睛始終張著,原來,和尚聲聲敲的都是“覺醒”,要喚醒世人的痴迷。
在生命的路途中,許多人都曾經迷失。
在迷失中,如果有人以清醒的智慧,引導我們走出夢魘,我們將發現,來路皆夢。
蓮花常被喻為佛的清淨智慧。
釋迦牟尼佛在成佛後,觀察宇宙中一切生命,發現眾生都有佛性,都可以成佛,只要他們能徹悟生命的真相。
我們在蓮花中,彷彿看到自己的本性原來是清淨無染的。
倘若我們能證悟到這樣的一種清淨智慧,才算徹底洞見了自己的本性。
一三、人生莫如閒,太閒反生惡業 人生莫如閒,太閒反生惡業;
人生莫如清,太清反類俗情。
[ 譯文] 人生沒有必閒適更好的了,但是,太閒適反而會做出不善的事情。
人生也沒有比清高更好的了,但是,太清高反而落得矯俗聲名。
[ 評語] 什麼叫做閒?
有身閒,有心閒。
身閒是身體不忙碌,心閒則是心中無事。
人生能得閒適的時光,十分不容易。
因為,大部分人都為生活而忙碌。
偶爾的閒暇對我們身心有益,但是,人是很奇怪的,若聲名沒有什麼中心主旨或確定的目標,太閒逸的日子反而有害。
拋開怠惰不說,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便是玩樂,真正能享受心靈之樂的人並不多,大部分追求的都是物慾之樂。
許多罪惡都是從玩樂中產生出來的,過度的玩樂,易使人迷失自我。
人生如朝露,何妨善用閒暇,使它變成我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?
清高很好,矯俗作態就不好了。
清高是對己,不是對人;
是在自己的心中,而不是在別人的眼中。
因此,過於清高,就和俗情一樣,令人不耐。
一四、胸中有靈丹一粒 胸中有靈丹一粒,方能點化俗情,擺脫世故。
[ 譯文] 胸中有一顆昭昭靈明之心,才能變化心中的世俗之情,擺脫種種機心,超出世事。
[ 評語] 靈丹一粒,用以治心病。
每個人均有一顆昭昭靈明之心,奈何涉世一深,便為種種計算機心所蒙蔽,有如明珠蒙塵。
這時,心即得病,不能真歡喜,但有假痛苦。
所謂靈丹一粒,便是以真心面對自己及世界。
這顆真心,便足以點化俗情,擺脫世故,而祛除百病了。
更重要的是,這粒靈丹,人人皆有,只是大家渾然不覺罷了!
一五、無端妖冶,終成泉下骷髏 無端妖冶,終成泉下骷髏;
有分功名,自是夢中蝴蝶。
[ 譯文] 艷麗嫵媚的美人,終將成為九泉之下的白骨。
功名縱然有分,無非是夢中之蝶,醒來盡成虛幻。
[ 評語] 若無可悅之心,美本不為美;
若無可厭之心,醜亦不為醜。
美是時空的幻相,也是自心的幻相。
就時空而言,昨日的女嬰,今日為美人,他日同樣亦必為骷髏。
就自心而言,對美的執著,不過是自己執著不放,因而產生痛苦。
因此,美和醜乃是心識所生的幻相,美醜之見只是妄想罷了!在古代,讀書人最大的心願,就是求取功名利祿;
十載寒窗的代價,便是一舉成名。
現代人何嘗不然?
先是求利,繼而求名,名利雙收,才是“成功”了。
衣錦還鄉的虛榮,蒙蔽了人們的心靈。
其實,一切功利,皆是浮名;
既是浮名,無不可拋。
無論功名是否命定,都如夢中蝴蝶,隨物遷化,有什麼好執著的呢?
一六、獨坐禪房 獨坐禪房,瀟然無事,烹茶一壺,燒香一柱,看大摩面壁圖。
垂廉少頃,不覺心靜神清,氣柔息定濛濛然如混沌境界,意者揖達摩與之乘槎而見麻姑也。
[ 譯文] 獨自坐在禪房中,清爽而無事,煮一壺茶,燃一柱香,欣賞達摩面壁圖。
將眼睛閉上一會兒,不知不覺中,心變得十分平靜,神智也十分清楚,氣息柔和而穩定。
這種感覺,彷彿回到了最初的混沌境界,就像拜見達摩祖師,和他一同乘著木筏渡水,見到了麻姑一般。
[ 評語] 達摩祖師面壁九年,連石壁都映上他的影子,因此,一般看到的達摩祖師像,多有面壁圖。
道家佛家皆有靜坐,但是,道家注重身體的種種感覺;
而佛家則認為,我們的身體和意識都是虛妄的,所以,佛家不重視虛妄的現象,重視心性的了悟。
什麼是我們的心性呢?
達摩祖師說:“心心心難可尋,寬時遍法界,窄也不容針,我本求心不求佛,了知三界空無物。
若欲求佛但求心,只這心、這心是佛,我本求心心自持,求心不得待心知,佛性不從心外得,心生便是罪生時。”吾人心不生時是什麼樣子呢?
用意識去想就永遠不能悟見,用眼睛去看也永遠不能看到。
所謂“若見諸相非相,即見如來。”這個“如來”,就是我們的本淨妙心。
一七、才人之行多放 才人之行多放,當以正斂之;
正人之行多板,當以趣通之。
[ 譯文] 有才氣的人行為多疏放而不受檢束,應當以正直來收斂他。
太過正直的人大多不知變通,應當以趣味使他的個性融通些。
[ 評語] 有才氣的人言行往往疏闊,若能輔以正直,勸他踏實些,或言行約束些,天賦的才華,才能更見美好。
否則,言行太過放肆,即使再有才能,也會招人忌恨。
另外有些人則和前者相反,言行又因心思太過拘束而顯得死板,既無法應付人生的多變性,也無法從生命中獲得趣味。
這種人,我們要使他的心變得活潑些,讓他多去接觸種種變化的事物。
否則,他的生命便會顯得枯燥而乏味。
一八、聞人善;
聞人惡 聞人善,則疑之;
聞人惡,則信之。
此滿腔殺機也。
[ 譯文] 聽到別人做了善事,就懷疑他的動機;
聽到他人做了壞事,卻十分相信,這是心中充滿恨意和不平的人才會如此。
[ 評語] 一個人心中若是充滿善念,即使聽到某人做了不好的事,一定會想或許傳聞錯誤,或許其人有不得已的苦衷。
即使他真的做出愚昧錯誤的事來,也十分可悲,應使他快快覺悟自己所犯的錯誤。
反之,一個人如果對人充滿了嫉妒、憎恨之情,驕慢自大,那麼,他聽到別人做了好事,只會懷疑和嫉妒;
聽到他人做了壞事,倒是十分相信。
這種人的心中只有恨意,而無生機。
鄭板橋曾說:“以人為可愛,而我亦可愛矣;
以人為可惡而我矣可惡矣。
東坡一生覺得世上沒有不好的人,最是他的好處。”以何種心境面對世界,你就活在何種世界。
一九、能脫俗便是奇,不合污便是清 能脫俗便是奇,不合污便是清。
處巧若拙,處明若晦,處動若靜。
[ 譯文] 能夠超脫世俗,便是不平凡;
能夠不與人同流合污,便是清高。
對於愈是巧妙的事情,愈要以拙笨的方法處理;
雖然位居高明之處,卻能善自韜晦;
雖然處於動蕩的環境,卻要像處在平靜的環境中一般,不可慌亂。
[ 評語] 所謂俗,是就心靈的層次而言;
知道一個人為什麼而活,就可以知道他的心靈俗不俗。
有的人一輩子只為肚子而活,有的人一輩子只為臉皮而活;
有的人一輩子卻為自己的心而活;
另一些人,卻是為了使所有的人得到真正的幸福而活。
到底哪種人活得比較可貴不凡,相信你我都明了。
所謂清,就是不做任何有損名譽的事。
說起來很容易,真正能徹底實行的卻不多。
對於一些巧妙的事,我們要以愚拙的方法去做它,因為,巧妙的根本在於踏實,就好像飛得再高的鷹,要以地面為家一樣;
最巧妙的事情,往往是從最長久而笨拙的努力中產生的。
此外,巧妙的事以拙笨為外表,也是一種保護作用和返璞歸真的現象。
身居高位的人,正是最容易招忌的人,因此,一個人要懂得自我保留。
愈是得意之時,愈是要有謙遜和自我充實的智慧。
“處動若靜”,正是一種處變不驚的精神。
這種身處變局而心不亂的鎮靜功夫,才能使我們化險為夷。
所謂“以靜制動”,正是這個道理。
二○、士君子盡心利濟 士君子盡心利濟,使海內少他不得,則天亦自然少他不得,即此便是立命。
[ 譯文] 一個有道德的人,只要儘自己的心意去利物濟人,使一國之內少不得他,那麼,上天自然也需要他,這便是為自己的生命建立了意義和價值。
[ 評語] 安身立命之道,古聖先賢講得非常多,講到最後,無非是“利物濟人”而已。
現代人喜歡強調“毀滅”的恐懼,並為這可能來臨的毀滅而懷疑生命的價值,因此,享樂主義大為盛行。
其實,活著最重要的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。
生命的價值並非想像,而是實踐。
花兒向這個世界吐露芬芳,對花兒本身而言,那就夠了。
一切事物隨時在變化,倘若為了害怕凋零,花兒便因此而拒絕開放,這才是最愚蠢的。
就像知道人會死亡,物會毀滅,所以就悲觀墮落,同樣是錯誤的。
二一、讀史要耐訛字 讀史要耐訛字,正如登山耐仄路,踏雪耐危橋,閒居耐俗漢,看花耐惡酒,此方得力。
[ 譯文] 讀史書要忍受得了錯誤的字,就像登山要能忍耐山間的隘路;
踏雪要忍耐得了危橋;
閒暇生活中要忍受得了俗人;
看花的時候要能忍受得了劣酒;
如此才能真正進入史書的天地中。
[ 評語] 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。
當我們接受事物美好的部分時,也要接受瑕疵的另一部分。
就以史書而論,若不能忍受斷簡殘篇和魯魚亥豕的現象;
就很難從其中得到樂趣。
史書是可以考據而訂正的,但是,生活中有許多事,卻不是經過某些人的努力,就能獲得改善的。
至如登山耐仄路,踏雪耐危橋,其趣即在“耐”字,否則就很無趣了。
閒居耐俗漢,看花耐惡酒,有什麼不快樂的呢?
若要天下皆無俗人,或必定要有美酒,一個人一生就沒有多少快樂時光可言了。
二二、聲色娛情,何若淨几明窗 聲色娛情,何若淨几明窗,一生息頃。
利榮馳念,和若名山勝景,一登臨時。
[ 譯文] 縱情於聲色,還不如在潔淨的書桌和明亮的窗前,讓自己得到寧靜的快樂。
為榮華富貴而意念紛馳,哪裡比得上登臨名山,欣賞勝景來得真實呢?
[ 評語] 聲色的刺激,往往短暫而易於消逝,而且,要付出很多代價。
當我們坐在窗前,什麼都不想的時候,常能感到一種寧靜的快樂。
這時天地即在我心,平靜而安祥,充滿著喜悅。
何妨讓自己坐在淨几明窗前靜一靜呢?
大部分人並不明了自己內心真正要的是什麼,只是跟著他人盲目追求。
世俗的軌範和錯誤的看法,常常使許多人埋葬自己真正的幸福。
當我們登臨高山,接觸大自然的美景時,彷彿聽到來自內心的聲音:“回返自然!”如果,你曾仔細聆聽,便會對眼前的追求感到懷疑。
你會發現,生命中有許多追求並非真的必要,也不是自己真正要的東西。
通過這層反省,也許會讓自己活得更真實些。
二三、閒得一刻,即為一刻之樂 若能行樂,即今便好快活。
身上無病,心上無事,春鳥是笙歌,春花是粉黛。
閒得一刻,即為一刻之樂,何必情慾,乃為樂耶。
[ 譯文] 若能隨時行樂,立刻可以獲得快樂。
身體既不生病,心中也無事牽掛,春天的鳥啼就是美妙的樂曲,春天的花朵便是天地最美的妝飾;
能得到一刻空閒,便能享受一刻的閒適樂趣,哪裡一定要在情慾中追求刺激,才算是快樂呢?
[ 評語] 人的苦惱有兩種:一種是身上的苦惱,一種是心中的苦惱。
但是,對一個懂得快樂真諦的人,這兩種苦惱都不會降臨到他身上。
我們曾經看過身體有大病痛,卻十分快活的人;
也曾看過身體無病無痛,心靈卻有沈痾之疾的人。
其實,快樂就在我們的心中,不在別處。
若要外求,終不長久。
二四、興來醉倒落花前 興來醉倒落花前,天地即為衾枕;
機息忘懷磐石上,古今盡屬蜉蝣。
[ 譯文] 興致來的時候,在落花之前醉倒,天地就是我的棉被和枕頭。
放下機心,坐在大石上將一切忘懷,古今的一切紛擾,看來都像蜉蝣的生命一般短暫。
[ 評語] 以天地為衾枕,這是何等無所至疑的胸懷?
萬事都像落花一般,無可執取,明白這一點,自然可以放下心機。
心中無所執取,又何處不自在呢?
蜉蝣朝生暮死,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?
古今種種紛爭,怎能抵得住時間的洪流?
吾人的心機計較,真是可憐复可笑。
何不坐在磐石,仰望天光雲影,拋來心中俗念,以自己清淨而最初的心眼,看這無盡的天地。
二五、煩惱之場,何種不有 煩惱之場,何種不有,以法眼照之,奚啻蠍蹈空花。
[ 譯文] 世間有種種的煩惱,但是,以佛的智慧來觀察,只不過像是蝎子攀附在虛幻的花上罷了! [ 評語] 按照佛家的說法,佛有五眼,即肉眼、天眼、慧眼、法眼和佛眼。
一般人都是以肉眼看世界,因此,看見的只是自己觸摸得到的時空,十分有限。
因為有限,所以執著,產生許多欠缺的苦惱。
但是,如果通過法眼觀照自我和世界,就沒有什麼可失去的,也沒有什麼可得到的。
一切煩惱就像蝎子攀爬在虛幻的花上一樣,蝎子對虛幻的花,能有什麼傷害呢?
禪宗二組慧可,曾向達摩祖師說他的心不安,希望達摩祖師能使他的心靜下來。
達摩祖師教他拿心來,才肯替他安心。
慧可找了半天回答說:“覓心了不可得!”達摩祖師說:“與汝安心竟。”真的,心在哪裡呢?
心都了不可得,哪裡還有可得的煩惱?
有心才有煩惱,無心何來煩惱?
二六、如今休去便休去 如今休去便休去,若覓了時了無時。
[ 譯文] 只要現在能夠歇止,一切便能夠終止;
如果想要等到事情都了盡才停下來,那麼,永遠沒有了盡的時候。
[ 評語] 什麼事不能終止呢?
最難終止的,只怕是自己的心吧!一個為追求名利而苦惱的人,是因為他的心不肯停止追求,才會苦惱;
一個為失去愛而痛苦的人,只是因為他不肯放棄失去的愛,痛苦就成了必然的結果。
不要以為事情自己會結束。
如果,你的心不肯停止,事情永遠不會結束,無盡的煩惱是由無盡的慾求產生出來的。
大部分的人無法發現自己心中有無盡的寶藏,那是圓滿而無所欠缺的。
卻要像乞丐一樣,不斷地向世界求索空幻的影子來作虛假的滿足。
到底什麼是真正的滿足呢?
且把妄求的心,歇下來看看吧!
二七、意亦甚適,夢亦同趣 上高山,入深林,窮回溪幽泉怪石,無遠不到。
到則拂草而坐,傾壺而醉;
醉則更相枕藉以臥,意亦甚適,夢亦同趣。
[ 譯文] 登上高山,進入深密的樹林,走盡迴旋曲折的小溪,凡是有幽美的泉水和奇形怪狀的岩石之處,不論多遠,我們都要去。
到了目的地,就坐在草地上,倒出壺中的酒,盡情地喝,醉了以後,就互相以身體為枕頭睡覺。
我們的心情是多麼愉快呀!連做夢都有相同的情趣呢! [ 評語] 這段文字,見於柳宗元《始得西山宴遊記》,柳宗元寫這篇文章時,正是官場失意,被貶至永州,寄情山水之時。
宦海浮沉充滿了心機,而大自然的山水卻是無心的。
由這段文字,我們可充分感受到那份忘懷於山水的樂趣。
二八、業淨六根成慧眼 業淨六根成慧眼,身無一物到茅庵。
[ 譯文] 罪業一旦清淨,眼、耳、鼻、舌、意都成了觀照世間萬物的慧眼。
身上沒有任何事物的拖累,便如同住在深山的茅庵中修行一般。
[ 評語] 佛家說每一個人過去都有無數世的生命,每一世的生命都造了各種不同的業。
在《普賢菩薩行願品》中說:“菩薩自念,我於過去無始劫中,由貪痴,發身口意,作諸惡業,無量無邊,若此惡業,有體相者,盡虛空界不能容受。
我今悉以清淨三業,偏於發界極微塵剎,一切諸佛菩薩前,誠心懺悔,後不復造。”什麼叫做懺悔呢?
如何才能使過去一切業障都清淨呢?
就是要洞悉一切皆是幻心幻相,也無體相,其性亦是空,這才叫做“業淨”。
業淨六根成慧眼,譬如說,當我們為凡夫迷妄之時,好像在夢中,夢中做了種種罪業和遇到可怖之事。
當我們了悟本心的清淨,就好像醒來發現夢中的所見、所聞、所嗅、所嘗、所觸、所想,均為虛妄,皆是幻心所生。
所謂善惡煩惱菩提,無非是夢中的六根,就轉成無取捨、無染淨,分別一切法而不分別想的“慧眼”。
二九、犬吠雞鳴,恍似雲中世界 茅簾外,忽聞犬吠雞鳴,恍似雲中世界。
竹窗下,惟有蟬吟鵲噪,方知靜裡乾坤。
[ 譯文] 茅屋外面,傳來幾聲犬吠雞鳴,讓人感覺好像到了遠離塵世的高之處。
窗外只有蟬鳴鵲唱,令人感覺到靜中的天地如此之大。
[ 評語] 一個人見到的世界是何情境,完全存乎一心。
智者能在一粒沙中見到世界,一朵花中見到天堂。
在犬吠雞鳴聲中,感到彷彿置身於雲中世界,因為心如此,所以境如此。
在寧靜之中,我們體會到了世界的遼闊,因為寧靜使我們的心胸開放。
在事情繁雜之時,我們總是執著於眼前俗務,眼光短淺,心思拘束。
在寧靜中,這一切都解放了,無盡的世界像花蕾綻放一般,展現在我們面前。
三○、異士未必在山澤 山澤未必有異士,異士未必在山澤。
[ 譯文] 山林澤畔不一定有超凡奇特的人,超凡奇特的人也不一定住在山林澤畔。
[ 評語] 山林澤畔可以使人的心境變得寧靜,對生命的觀照就更為清楚而澄澈。
因此,一個對生命的反省有所關心的人,在寧靜的山林澤畔更容易體會出智慧。
許多智者隱居在山林之中,就是這個緣故。
隱居山林的人,不見得個個皆是行為特異之輩,這其中也不乏自鳴清高之人,或是“身在湖海,心懷魏闕”的假隱士。
像這些人,怎能以“異士”稱之呢?
人世的智者,在塵囂鬧市中,也能擁有寧靜的心境。
他為自己的生命作反省,同時也為眾人的生命作反省;
他的智慧不但解決自己的問題,也解決眾人的問題。
他不但使自己的生命獲得覺悟和解脫,也要所有的人都能覺悟和解脫。
什麼樣的人才算是真正的異士呢?
陽光並不是自我照耀的啊!
三一、天下可愛的人,都是可憐人 天下可愛的人,都是可憐人;
天下可惡的人,都是可惜人。
[ 譯文] 天下值得去愛的人,往往都十分可憐。
而那些人人厭惡的人,又常常讓人覺得十分可惜。
[ 評語] 有的人很可愛,他們明白人天性中哪些是最好的品質,並且竭力維護它們。
即使自己受到種種傷害,也不願意失去最美好的德行。
他們就好像懷著白璧,卻被惡人拿著戈矛追逐的人,因此,他們的境況有時很窘迫,甚至很可憐,但是,他們心甘情願。
另外,那些拿著戈矛的惡人,並非沒有白璧,而是在生命的某一個階段遺失了。
從此以後,他們就以為不需要它也能活得很好――只要有戈矛,或是珠寶。
他們卻沒有發現,還未將戈矛刺到他人時,戈矛的另一端已刺入自己的心。
他們手中的珠寶,其實是鐵蒺藜,早已將雙手刺得流血,不能再握住一朵花,也嗅不到花朵的芬芳,這不是很可惜嗎?
這種人,我們要如何幫他痊癒呢?
如何在污泥中幫他找回白璧呢?
三二、事有急之不白者 事有急之不白者,寬之或自明,毋躁急以速其忿。
人有操之不從者,縱之或自化,毋操切以益其頑。
[ 譯文] 事情有非常緊急卻又不能表白時,不妨先寬緩下來,聽其自然,也許事情就會澄清;
不要太急於辯解,否則,會使對方更加氣憤。
有的人,你愈勸他,他愈是不聽,這時,稍為放縱他,不要逼得太緊,也許他自己逐漸會改正過來;
不要太急切強迫他遵從,反而會使他更為頑劣。
[ 評語] 人與人交往,難免有誤會,尤其是在事情緊急時,更是無法一一加以說明,也許就因此蒙受不白之冤。
有時誤會並非解釋就可以說明白,所幸人心雖然主觀,事情卻是客觀的,過些日子,總會真相大白,所謂“事實勝於雄辯”。
這裡最重要的,是不要操之過急的態度,平心靜氣面對事情。
更何況“清者自清,濁者自濁。”胸懷磊落,還怕別人誤解嗎?
有些人做錯事,怎麼勸,他都不聽;
強迫他聽從,他反而變本加厲。
其實,人都有自我反省的能力,聰明的人是懂得修正自己的。
何況有些人只是羞於承認自己的錯誤,並非真的頑劣之徒。
只要給對方一點機會,一些時間,情況或許就改觀了。
三三、人只把不如我者較量 人只把不如我者較量,則自知足。
[ 譯文] 只要和境況不如自己的人比較一下,人就自然會知足了。
[ 評語] 人的不知足,往往由比較而來,同樣地,人要知足,也可以由比較得到。
這裡教我們的,是一種“比上不足,比下有餘”的想法。
當然,重點要放在“比下有餘”上面。
但是,這也不是一個根治不知足心理的方法,因為,大多數人都拿自己與那些十分富足的人相比較,所以,知足常樂的人還是很少。
如果,人能夠體會自己本來就是無所欠缺的,這就是最大的富有了。
真正的滿足是內心的滿足,而非物質的滿足,物質是永遠無法讓人滿足的。
三四、儉為賢德 儉為賢德,不可著意求賢;
貧是美稱,只在難居其美。
[ 譯文] 節儉是賢良的美德,但是,不可因為人們稱讚節儉,就刻意追求這種聲名。
安貧往往為人所讚美,只是很少有人能安居貧窮。
[ 評語] 任何事情,過猶不及。
太過奢侈固然不對,節儉而至吝嗇也未必好。
節儉若只為了名聲,就完全失去節儉的本意了。
儉是不浪費,“一絲一縷,恆念物力惟艱;
一粥一飯,當思來之不易。”以這種態度處理物資,自然不會有絲毫的浪費。
儉也是一種經濟的觀念,也就是“將最少的物資,作最大的利用。”節儉和慳吝則又不同,有的人自奉節儉,遇到他人有困難,卻能慷慨解囊,這便是節儉而不慳吝。
現代社會節儉的人很少。
慳吝的人卻是不少呢! 貧為美稱,大概亦只存在於古代吧!古人對安貧樂道是很稱讚的,顏淵“一簡食,一瓢飲,居陋巷而不改其樂。”十分不容易,被人稱讚了幾千年。
至於現代,“貧”簡直成了一種罪惡,“安貧樂道”在大多數人眼中看來,簡直就是消極棄世。
不錯,樂道未必就貧,貧也未必有道。
只是在物質生活的進步中,人的心靈是否也同樣在進步,這就值得懷疑了。
在講求效率和功利的現代社會,人為自己的生命保留多少空間和反省的餘地?
現代人物質生活不虞匱乏,心卻貧乏得可憐呢!
三五、喚醒夢中之夢,窺見身外之身 聽靜夜之鐘聲,喚醒夢中之夢;
觀澄潭之月影,窺見身外之身。
[ 譯文] 聆聽寂靜的夜里傳來的鐘聲,喚醒了生命中的種種迷惘。
靜觀清澈潭水中的月影,彷彿窺見了超越肉身的真實自己。
[ 評語] 蘇東坡在夜宿燕子樓時,曾寫下“古今如夢,何曾夢覺。”的句子;
就廣大的時空來看,文明也不過是人類所作的一場夢。
以最微細的觀點來看這個世界和我們的心識肉身,沒有一剎那是存在的。
當我們聆聽靜夜的鐘聲時,彷彿覺察到,生命中無論多大的傷痛,或是多深刻的凝情,都不過是夢中之夢,何必苦苦執著不放呢?
明月在佛經中常為實相的象徵,禪宗以指指月,不可執指作月,是指一種超越文字所能表達的實相。
所謂的身外之身,乃是指我們每一個人所具有的真實本體。
這真實本體,並不在我們之外,卻也不拘限在肉身之內,而是大則“橫超三際,豎遍十方。”小則納於芥子微塵。
一切的符號乃至於我們的感官意識,都是相對的,這本體卻是絕對的,因此,沒有任何語言刻意表達它,我們也無法以相對的感官意識去揣度它。
但是,它卻是真實的存在,也是我們每一個人真實的自我。
時空對它而言,只不過是幻相,倘若我們能認證了它,它就是宇宙無窮奧秘的解答。
過去有無數智者依此超越了生死與永恆剎那的界限,未來仍有無數人會做到,問題在於我們是否有這種意願和勇氣,超越生死的迷惑,尋求永恆的覺悟。
三六、打透生死關 打透生死關,生來也罷,死來也罷。
參破名利場,得了也好,失了也好。
[ 譯文] 超越了生死的界限,活就能活得自在,死也能死得自在。
看破了名利爭逐的虛妄,就會覺得,得到了也好,失去了也好。
[ 評語] 打透生死關,在佛家來說,就是超越了生滅之見,體悟到不生不滅的本性。
在《楞嚴經》上,講到觀音菩薩當初為眾生時,超越生死的方法,便是由耳根超越能聞所聞的對待,再達到空掉覺知與所覺知的對待,進入一種空的境界。
再把這能空所空的對待也破除掉,便達到了所謂“生滅既滅,寂滅現前”的程度,但是,這並非空無,而是“忽然超出世間,十方圓明。”到了這種境界,即是佛家所謂的見到自己不生不滅的本來面目,此時便無生死可言,這便是打透生死關了。
這是在佛經上所提到超越生死而證到永恆的方法中,較常被提到的一種。
名利亦是如此。
人之超越生死,乃是參破了生死的虛妄,而對名利的超越,亦是看破了名利的虛妄性。
得到名利時,若是十分歡喜,這便是一種輕生,也是一種死;
失去名利時,若痛苦萬分,同樣是一種生,也是一種死。
爭逐名利的人,便在生死的痛苦中流轉。
凡是執著於名利的人,很難超越生滅的痛苦。
三七、一筆寫出,便是作手 作詩能把眼前光景,胸中情趣,一筆寫出,便是作手,不必說唐,說宋。
[ 譯文] 寫詩的人若能把眼前所看到的情景,以及胸中的情意趣味,一筆表現出來,便算是能作詩了,不必引經據典,說唐道宋。
[ 評語] 眼前光景是客觀的世界,胸中情趣是主觀的情意,將主觀情意與客觀意象融合,達到情景交融,表現出來的文字就是詩。
王國維說:“客觀之詩人,不可不多閱世;
閱世愈深,則材料愈豐富,愈變化,《水滸傳》《紅樓夢》之作者是也。
主觀之詩人,不必多閱世;
閱世愈淺,則性情愈真,李後主是也。”然而,不管是客觀之詩人,或主觀之詩人,都必須具備橫溢的才華,所謂“詩有別才,非關書也。”若能將心中所要表達的意念,一筆寫出,淋漓盡致,就是個作詩好手,縱使引經據典,也未必能寫出好詩來。
三八、隱逸林中無榮辱 隱逸林中無榮辱,道義路上無炎涼。
[ 譯文] 在隱居的生活中,沒有榮華或恥辱。
在選擇道義的路上,也沒有人情的冷暖可言。
[ 評語] “心”是榮辱的關鍵,“有心”便有榮辱,“無心”便無榮辱可言。
隱居山林,正因無心追逐世間的名利,當我們心中什麼都不執著的時候,名利寵辱皆不會到來。
“道義路上無炎涼”,這是勇氣和決心的問題。
選擇道義,等於是選擇了一條不好走的路。
因為,既然選擇道義,就必須抱著入世的精神,全身投入。
不怕人情冷暖,不畏強權威勢,依然堅持自己的理想。
不論是踽踽獨行,或是有聲氣相應的朋友,都要像“過河卒子”,勇往直前。
三九、皮囊速壞,神識常存 皮囊速壞,神識常存,殺萬命以養皮囊,罪卒歸於神識。
佛性無邊,經書有限,窮萬卷以求佛性,得不屬於經書。
[ 譯文] 我們的身體很快就會朽壞,但是,阿賴耶識之中的業債卻始終還不清。
宰殺動物來養活臭皮囊的業債,將全部藏納到我們的阿賴耶識中,使我們將來受果報。
我們的覺悟本性是無邊無際的,而經書中只是一些有限的文字而已,窮究萬卷的經書來求佛性,一旦得到了,將會發現,經書只是方法,而不是佛性的本身。
[ 評語] 佛家講十二因緣,說我們最初由一念無明(困惑迷亂),而在行為上造了種種的業。
這些業藏在我們的阿賴耶識中。
使我們因這個受染的神識而投胎,然後產生了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、五蘊,和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根。
出胎之後,便對色聲香味以及思想產生相對執著,而有苦樂的感受和“我”的意識。
又因為苦樂而產生愛慾和貪求,厭惡惡境,執著樂境。
這些經驗和記憶,都藏在能儲存印象的阿賴耶識中。
學佛的人所致力的,便是要將有纏縛的識,轉變成無纏縛的智。
佛經上有許多方法,讓我們去證取這本來清淨的佛性,我們研讀佛經的意思,乃在通過其中的文字,去認取超越生死纏縛,轉識成智的方法。
但是,這無上的智慧,並不是憑我們的意識去認取的,一旦我們得到了實證,我們便可明白經書中的文字,乃是指導我們認證實相的手指,而非實相的本體。
四○、聞謗而怒者 聞謗而怒者,讒之隙;
見譽而喜者,佞之媒。
[ 譯文] 聽到毀謗的言語就會發怒的人,最容易接受讒言。
聽到讚美恭維的話就沾沾自喜的人,也最容易聽進諂媚的話。
[ 評語] 就像牆什麼地方有縫,風就從什麼地方進來一樣,讒言本來是不會發生的,它只在容易接受讒言的人心中生根發芽,因為,聽到毀謗言語不先探究虛實就發怒的人,有最適合讒言生長的泥土。
所以說他是讒言發生的媒介。
同樣地,一個人喜歡聽恭維的話,這就變成他的弱點。
大部分人都喜歡聽別人讚美自己,但是,如果所讚美的是事實,那便是本當如此,沒什麼可喜的;
假如所讚美的話超過事實,這就是虛假的話,當然更不值得高興了。
因為虛假的言語而沾沾自喜,就很糟糕了。
別人一知道你愛有此癖好,就來個“投其所好”,諂媚逢迎,騙得你團團轉。
因此,喜歡聽虛假的話的人,是很少不受人愚弄的。
四一、人勝我無害,我勝人非福 人勝我無害,彼無蓄怨之心;
我勝人非福,恐有不測之禍。
[ 譯文] 他人勝過我,則沒有什麼害處;
因為,這樣他便不會在心中對我積下什麼妒恨。
我勝過他人,就不見得是自己的福氣了;
倘若遇到心胸狹窄的人,恐怕會有難以預測的災禍發生。
[ 評語] 潛藏在人心中的好勝心理,可以說是爭鬥的根源,人之所以有自卑和自大的心理,便是從這裡發生的。
我們總把他人當作超越的對象,做一些未必適合自己的事,他人也同樣把我們當作競爭對手。
任何一種競爭,到了超過雙方所能承受的限度時,就十分痛苦了。
很少有人相信,真正該超越的是我們自己。
爭強鬥勝,敗了不足悲,勝了不足喜。
敗了或許反而能“明哲保身”,勝了卻反招不測之禍,因為別人心有不甘,蓄意報復。
倒不如以自己當競爭的對手,一日比一日充實,一年比一年長進,不會沾惹是非恩怨,自己還能更上層樓,豈非自求多福?
四二、閉門即是深山 閉門即是深山,讀書隨處淨土。
[ 譯文] 關起門,就像住在深山中一樣。
能讀書,則處處都是淨土。
[ 評語] 將門關上,沒有任何人來干擾,那種感覺,就好像住在深山中一般。
深山不在遠處,而在於我們如何處理自己的時空。
有時,甚至連有形的門都不需要關,便能享受如處深山的樂趣。
好書之中固然有十分令人喜悅的境界,但是,書中的境界是由我們的心靈產生出來的,可見我們心中有更可喜的境界。
佛家講往生西方極樂世界,那是阿彌陀佛的淨土,是阿彌陀佛憑其悲願所形成的。
我們每個人心中也有一塊淨土,當我們眼見形相之時,心中卻無形相;
耳聽聲時,心中無聲,鼻嗅香時,心中無香;
舌嚐味時,心中無味;
身觸覺時,心中無觸;
意思想時,心中無法;
久而久之,便達到一種不動心的境界。
然後,我們便能使感官和意識不與外界相勾結,而達到一種清明的狀態,所有念頭都不再生起。
當這種境界穩固之後,我們面對任何事物,都能以一種清淨而無染無著的思維去處理。
無論在何種喧囂的環境,都能保持心中一片最明澈的淨土,不受任何干擾。
我想,這才是真正的深山吧!住在深山,還未必有這種絕對寧靜的心境呢!
四三、欲見聖人氣象 欲見聖人氣象,須於自己胸中潔淨時觀之。
[ 譯文] 想要見到聖人的胸襟氣度,必須在自己內心一塵不染的時候觀察,才可以明白。
[ 評語] 孟子說:“人皆可以為堯舜。”釋迦牟尼則說每一個人都有佛性,都可以成佛。
可見所謂的聖人,乃至於佛,每一個人都做得,都有成為聖人和佛的潛力。
但是,大部分的人在世事中流轉,以致心智昏沉而蒙昧,無法靜下來面對自己的生命。
聖人的本性和我們的本性是相同的,聖人就像金礦中已提煉出來的金子,而我們則是包容著許多雜質的礦物。
倘若我們要像聖人一般成為珍貴的金子,就必須把心性中的雜質除去。
只要我們相信自己能做到,便能由改善自己,進而改善別人。
禪宗慧經禪師有一首偈是這樣的:“清清淨淨一靈光,剎剎塵塵不覆藏,萬萬千千都失覺,多多少少弗思量,明明白白無生死,去去來來不斷常,是是非非如昨夢,真真實實快承當。”但是,大部分人不是不敢承當,就是不肯承當。
四四、成名每在窮苦日 成名每在窮苦日,敗事多因得誌時。
[ 譯文] 一個人成名往往是在過窮苦日子的時候,失敗則是在志得意滿之時。
[ 評語] 人在窮苦之中,比較容易立志向上,因為,困難的境況,正足以激勵自己,所以,往往會不斷地努力來充實自己,就像種籽在黑暗的泥土中,為了見到陽光,便不斷地吸收養分往上鑽。
終有一天,它會衝破泥土,發芽抽枝,開出最美的花朵。
然而,人在成名之後,就容易志得意滿,也失去了貧窮時那股衝勁。
再加上成功之後,外界增加了許多引誘,以至於能力不斷向外耗散,卻沒有增加。
此外,一個人在成功之後,如果不懂得收斂鋒芒,太過於炫耀,結果反而會招致失敗。
四五、讓利精於取利 讓利精於取利,逃名巧於邀名。
[ 譯文] 將利益讓給他人,比和他人爭取利益更為明智;
逃避聲名比求取聲名更為聰明。
[ 評語] 與人交往或共事,利益往往是大家爭執的起因。
每個人都想獲得較多的利益,也因而失去珍貴的友誼,或是做人的立場,甚至喪失人格。
最明智的做法,應該是寧可少得一些利益,而不要傷了彼此的友誼與和氣。
利字旁邊一把刀,可能傷害自己,也可能傷害別人,爭名逐利者,應引為戒。
聲名使一個人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,但是,眾人的眼光也像一條條無形的繩索,將一個人牢牢地捆住。
因此,明智的人逃避聲名,就好像美麗的禽鳥逃避獵槍和羅網一樣;
否則,一旦被捕獲,就失去自由自在的生活了。
所以,“逃名巧於邀名”。
四六、過分求福,適以速禍 過分求福,適以速禍;
安分速禍,將自得福。
[ 譯文] 過分地求福,將使禍事加速降臨;
對於突發的災禍安然處之,自然能夠逢凶化吉。
[ 評語] 禍事起於過分貪求,而福事卻存在安分守己之中。
比方吹一個氣球,吹得太脹,它就會爆炸;
能適可而止,它便冉冉飄升。
因此,一個人過分求福,不但連原有的福分會失去,甚至招來更大的禍害。
而對於突發的災禍,則不要太過驚慌:就像走在危橋上,如果太過害怕而手忙腳亂,很可能就會掉進激流中。
所以,禍福相倚,雖難預料,但也看人是否能自守福分。
四七、看書不可拘泥舊說 看書只要理路通透,不可拘泥舊說,更不可附會新說。
[ 譯文] 看書貴在能將書中的道理貫通透徹,不受舊有學說的限製而不知變通,更不可對新學說還未十分了解時,就盲目地信從。
[ 評語] 書是人類運用心靈、觀察外界種種現象,以及對人類自身反省的紀錄。
根本上而言,人心才是一切知識發生的根源。
各種學說,目的在改善人類的生活和生命,但是,任何學說都只具有相對真理的意義。
也就是說,隨著時代的改變,以及人類客觀環境的變遷,它可能不再適用於人類。
同時,這些學說可能有錯誤,而對人類本身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。
學說的新舊對於其真確性並沒有必然的關係。
也許在舊學說中,我們發現了人性中比較基本而長久的東西,而新學說有時反而像走入迷宮,使人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麼了。
因此,改善文明和人性的出發點――“人心”,成為最重要的學問。
就這點而言,現代人做得未必比古人好。
一切書中的道理,都比不上人心的改善,人具有使自己幸福的智慧和能力,但卻不知好好掌握。
四八、對棋不若觀棋 對棋不若觀棋,觀棋不若彈瑟,彈瑟不若聽琴。
古云:但識琴中趣,何勞弦上音。
斯言信然。
[ 譯文] 與人下棋不如觀人下棋,觀人下棋不如自己彈瑟,自己彈瑟又不如聽人彈琴。
古人說:“只要能體味琴中的趣味,何必一定要有琴音呢!”這句話是很可以相信的。
[ 評語] 下棋難免有殺伐之氣和得失之心,不如旁觀者清。
觀棋不語真君子,眼看兵死馬亡的,不說又如鯁在喉,說了又惹人厭,不如自個兒去彈瑟。
但是,瑟音淒切,彈來寂寞,倒不如聽人彈琴。
然而,彈琴是有心彈呢?
還是無心彈呢?
聽琴又是有心聽呢?
還是無心聽呢?
不管有心無心,又豈在弦呢?
有弦琴以有心聽,何若無弦琴以無心聽,更能解琴中真趣呢?
世事如棋不足觀,人心如琴不可彈,誰又能解“人間”這張無弦琴的真意呢?
四九、伶人代古人語 伶人代古人語,代古人笑,代古人憤,今文人為文似之。
伶人登台肖古人,下台還伶人,今文人為文又似之,很令古人見今文人,當何如憤,何如笑,何如語。
[ 譯文] 唱戲的扮成古人,代替古人講話,代替古人笑,甚至替古人生氣,現在的讀書人寫文章就彷佛如此。
唱戲的在戲台上很像古人,但是一下了戲台,又恢復伶人的身分了,現在的讀書人寫文章又和這點很相似。
假使讓古人見到現在的讀書人,真不知他們要如何生氣,如何笑,如何講話了。
[ 評語] 這裡雖然是批評讀書人寫文章不該像演戲的人,僅是模仿古人,但是,如果我們以同樣的觀點來看人生,就是這麼一句話:“生命應該由其內容來決定其角色。” 無論把人生的過程當作一篇文章,一首詩,或者是一齣戲,當我們在模仿他人,或是不經思索就接受一種生活模式時,是否已陷入了虛偽的生命中?
我們所扮演的角色,是否與自己真正的內在完全不符?
我們是否真正反省過自我的生命,才選擇了這個角色?
還是讓角色來選擇我們,自己如同伶人一般,為別人哭,為別人笑,為別人生氣呢?
五○、士君子貧不能濟物者 士君子貧不能濟物者,遇人痴迷處,出一言提醒之,遇人急難處,出一言解救之,亦是無量功德。
[ 譯文] 讀書人貧窮而不能在物質上救濟他人的,逢到他人遇事糊塗迷惑之處,能夠用言語來點醒他;
或是遇到他人有急難時,用言語來解救他,同樣是無可比擬的善事和美德。
[ 評語] 我們可以發現,言語是一種惠而不貴的東西,智慧更是千金不易的寶貝。
讀書人也許在物質上無法提供給別人很多的幫助,但是,在言語和智慧上,卻可以貢獻給別人無盡的寶藏。
在物質上救濟人並不困難,救濟人的心卻很不容易;
用車子載人一段很容易,為痴迷的人指引一條光明的道路卻很困難。
讀書人在物質上也許並不富足,但是,在心靈上應該較一般人更為明智。
他應該在生活和生命的智慧上,讓自己成為一座燈塔,幫助眾人過更和諧圓滿的生活。
五一、夜者日之餘 夜者日之餘,雨者月之餘,冬者歲之餘。
當此三餘,人事稍疏,正可一意學問。
[ 譯文] 夜晚是一天所剩餘的時間,下雨天是一月所剩餘的時間,冬天則是一年所剩餘的時間,在這三種剩餘的時間裡,人事來往較不頻繁,正好能用來專心一意地讀書。
[ 評語] 夜晚讀書,神誌較為清明,因為,一日之事已畢,白日種種紛亂的念頭,都已平息下來,無人打擾,正是最好的讀書時間。
下雨天時,人們多半不喜出門,有的人因雨而感到煩躁,然而,聰明的人正好利用這段時間來讀書,此時惟有雨聲相伴,更使人心無旁騖。
豈非讀書最好的時候?
冬日天氣寒冷,在寒氣中精神更為清楚,此時讀書理路甚為明白,所以最為適宜。
懂得由書中汲取樂趣的人,夜晚、下雨天、冬日對他而言,都是可愛的時光。
不懂得讀書的人,夜晚感到無聊,下雨天覺得煩躁,冬日就乾脆提早鑽進被窩,真是辜負了老天的美意。
五二、簡傲不可謂高 簡傲不可謂高,諂諛不可謂謙,刻薄不可謂嚴明,苟不可謂寬大。
[ 譯文] 不可把輕忽傲慢誤為高明,也不可將阿諛諂媚視為謙讓,待人苟酷不能稱之為嚴明,也不能視人格卑賤為心胸寬大。
[ 評語] 有很多德性極容易為人混淆,不可不辨明。
像人們往往以待人傲慢,來表現自己高人一等;
把善於運用花言巧語的人,當作是謙虛的人。
事實上,高明在於內涵,而不在外表;
謙虛出於真心,而不出於假意。
真正有內涵的人,絕不輕忽傲慢;
真正謙虛的人虛懷若谷,並不對人阿諛奉承。
有人誤把待人苛刻當作嚴明,又把人格卑賤視為心胸寬大。
實際上,嚴明並不失寬大,寬大亦不失去做人的原則。
苛刻不過是自私和殘忍,卑賤則是毫無人格,所以,苛酷的人踐踏他人,卑賤的人則是自我踐踏。
五三、畫家之妙,皆在運筆之先 畫家之妙,皆在運筆之先;
運思之際,一經點染,便減神機。
長於筆者,文章即如言語;
長於舌者,言語即成文章。
昔人謂丹青乃無言之詩,詩句乃有言之畫,餘則欲丹青似詩,詩句無言,方許各臻妙境。
[ 譯文] 畫家的靈妙之處,全在下筆前構思之時。
此時如果有一點雜念,便無法將神妙之處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。
善於寫文章的人,他的文章便是最美妙的言語;
善於講話的人,所講的話便是最美好的篇章。
古人說的畫乃是無聲的詩,詩則是有聲的畫;
我認為,最好的畫如同詩一般,能無窮地展現而不著一字。
如此,詩和畫才算達到了神妙的境界。
[ 評語] 畫家要下筆繪一幅畫之前,必先沉思靜慮,默想要表現的心靈世界,如何採擷醞釀在心靈中的風景,如何在貼切的安排中達到盡善盡美。
畫家畫的是“意”,色彩和形相乃是他表達心中“意”的工具;
倘若他在下筆之前,沒有將感覺和心靈提升、純化至某一境界,他所繪出來的畫,就會有不協調的雜質出現。
畫是空間的藝術,而詩是時間的藝術。
事實上,這只是表面的看法,真正的詩和畫是時空兼容,甚至超越時空的。
詩和畫的神妙處不完全在詩、畫的本身,而在它的畫面、文字之外,所謂“不著一字,盡得風流。”即是此理。
五四、累月獨處 累月獨處,一室蕭條,取雲霞為侶伴,引青松為心知;
或稚子老翁,閒中來過,濁酒一壺,蹲鴟一盂,相共開笑口,所談浮生閒話,絕不及市朝。
客去關門,了無報謝,如是畢餘生足矣。
[ 譯文] 連續數月獨居,雖然一屋子的冷清,但是,卻有浮雲彩霞作我的伴侶,青松當我的知心。
空閒時,老年人會帶著幼童過來拜訪,這時,我便以一壺濁酒、一盤大芋招待客人,聊的都是一些家常話,而不談及市肆朝廷方面的俗事;
聊得盡興了,便告辭而去,不需要起身送客。
如果能這樣過一輩子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
[ 評語] 有的人認為,生命並不需要多采多姿,只要寧靜安祥地過,這種人的生命就像一條清澈的小溪,慢慢地流。
生命在平淡中有平淡的美好,這是生活在激切中的人所渴求不到的。
活得激切又如何呢?
還不是一樣要流向大海。
只要有自己生活的境界,不見得要與別人共流。
溪流雖小,載得動孩童的紙船,也映得清老年人的白髮,岸邊的青松和天上的雲彩,最能明白這水一般自在的心境啊!
五五、耳目寬則天地窄 耳目寬則天地窄,爭務短則日月長。
[ 譯文] 耳目用得太多,便會覺得天地間很狹隘。
將爭名逐利的事務減少,則時間便會變得清閒而悠長。
[ 評語] 許多事情,聽了還不如不聽;
許多世態情狀,看了還不如不看。
我們要有盲者和聾者的智慧,去聽那無聲之聲,見那無色之色。
當我們傾耳去聽,極目去看時,我們所聽所見都是有限;
當我們閉目去看,掩耳去聽時,我們掌握了無限。
五六、從江乾溪畔箕踞 從江乾溪畔箕踞,石上聽水聲,浩浩潺潺,粼粼冷冷,恰似一部天然之樂韻。
疑有湘靈,在水中鼓瑟也。
[ 譯文] 在江邊和溪岸的石上曲著雙腿而坐,聆聽著水聲,時而聲勢浩大,時而低如耳語;
有時聲音清澈,有時卻沉默寂靜,就好像一首大自然的樂曲一般,不禁令我懷疑,是否有湘水的女神,在水中彈奏她的錦瑟。
[ 評語] 湘靈只鼓瑟給佇足江邊溪岸的人聽吧!因為,只有他才聆聽得到大自然神妙的樂音。
他神清氣定,內心寧靜祥和,物我合一,登高山則能聽高山的雄偉呼喚,臨溪流則能聞溪流的喃喃私語;
甚至閒坐家中,也能神遊物外。
只要我們凝神感受大自然的樂音是無處不在的。
五七、有書癖而無剪裁,徒號書廚 有書癖而無剪裁,徒號書廚;
惟名飲而少蘊藉,終非名飲。
[ 譯文] 有愛讀書的癖好,卻對知識無所取捨和選擇,這種人不過像藏書的書櫥罷了。
只具備飲酒之名,卻不懂飲酒時含蓄不盡的意味,終不能算是能飲之人。
[ 評語] 讀書而無揀擇,便是對知識毫無主見了,就像一個書架,你放上什麼書,它便容納什麼書。
讀書即使是抱著欣賞的態度,總也有喜歡和不喜歡的書吧!像朋友,有的人可以成為知己,有的人卻很難溝通。
雖然說各種書都應該去了解一下,但是,並不表示書中講的都要照單全收。
所有的知識,都必須經過智慧的關照和批判後,才可以決定哪些觀念真正具有價值,值得我們採納;
哪些只不過是心智的殘渣,應該丟棄。
善於讀書的人,任何一本書對他而言都像渡河的木筏,既然渡過了河流,就該舍筏登岸,有誰會在上岸之後,還拖著竹筏過日子呢?
畢竟一切書本所教導我們的,是應該入閣把生命過得更好。
如果,我們能閱讀生命這本大書,並能由其中獲得智慧,那是勝過讀任何書的。
飲酒的意趣不僅在酒的本身,就像畫有留白,詩有無言之美,酒亦有酒外情趣。
世人飲酒往往是飲得爛醉如泥,意味這才叫飲酒。
名士飲酒卻僅僅沾唇,或是嗅嗅酒氣便已微醺,未必一定要入口,更無需喝得酩酊大醉,神誌昏亂。
五八、鳥啼花落 鳥啼花落,欣然有會於心,譴小奴,挈癭樽,酤白酒,飲一梨花瓷盞,急取詩卷,快讀一過以咽之,蕭然不知其在塵埃間也。
[ 譯文] 聽到鳥啼,見到花落,心中有所領悟而感到十分歡喜,立刻教小僮帶著酒甕買回白酒,以梨花酒杯飲下一杯,並馬上取來詩卷,迅速地讀過,當作下酒的美味,這時胸中清爽快意,彷彿不在人間。
[ 評語] 樂趣並不在遠處,就在眼前,人們往往捨近求遠。
生活完全看自己如何安排,最可憐的是那些擁有金錢,卻不懂得安排自己生活的人。
憂苦的人在山間海涯追尋青鳥,卻不知青鳥就在他的窗前,人是多麼地昧與追索,而寡於歡樂啊! 快樂從來未曾躲著人,只是人們無心體味快樂。
五九、自古及今山之勝 自古及今山之勝,多妙於天成,每壞於人造。
[ 譯文] 古今的名山勝景,其絕妙之處大多在於天然生成,卻往往被人造的景觀所破壞。
[ 評語] 自然有它自己的生命,人沒有權利去破壞它。
山林的美好,不僅在其生命的自然,同時也在其遠離人類的種種惡習氣,然而我們看看,我們現在還有幾座乾淨的山?
人們愚弄自己的智慧不要緊,他還進一步侮辱了自然。
把飛鳥趕出山林,把游魚驅出溪流,把海洋變成毒藥,把野獸囚在鐵籠,這都是偉大的人類做出來的事。
人真的是天之驕子,更不愧是萬物之靈了。
六○、清閒無事,坐臥隨心 清閒無事,坐臥隨心,雖粗衣淡飯,但覺一塵不淡。
憂患纏身,繁擾奔忙,雖錦衣厚味,只覺萬狀苦愁。
[ 譯文] 清閒自在,要坐要躺隨自己的心意,雖然穿的是粗布做的衣服,吃的是沒有佐料的淡飯,但是,卻覺得滋味很濃厚。
至於那些憂愁煩惱二患得患失的人,整日都在繁務中勞煩奔走,雖然穿的是錦衣,吃的是美味,卻覺得萬事皆苦。
[ 評語] 人貴適意,不適意則五快樂可言。
最傻的是那些擁有一切卻不懂得享用的人,最聰明的是那些什麼都不擁有,卻享用一切的人。
那些身上穿的是錦衣,口中食的是玉食,心卻不知道遺失到哪裡去的人,和木頭人有什麼差別呢?
不擁有一切的人,即享用一切。
因為擁有,不僅是你擁有事物,也被事物所擁有,一旦有太多事物纏身,就會失去了自己。
不擁有二享有,才是生活最高超的技巧。
六一、舞蝶遊蜂 舞蝶遊蜂,忙中之閒,閒中之忙。
落花飛絮,景中之情,情中之景。
[ 譯文] 蝴蝶款款飛,蜜蜂急急舞,它們在忙碌中有著閒情,在閒情中又顯得十分忙碌。
花落了,柳絮也隨風飛揚,在這樣的景色中有著難言的情意,這難言的情意便隱藏在如此的景色之中。
[ 評語] 蜂蝶是在翩翩飛舞呢?
還是在忙碌的工作呢?
人有這般的閒情嗎?
我們很難將工作和閒情合而為一,蜂蝶卻很有辦法哩! 我們生命中有許多美好的經驗,就像花一般悄悄地凋落。
看著落花,我們心中彷彿有一種聲音在告訴我們:“過去了,過去了……”是的,一切都會過去的,就像滿天的柳絮一般,隨風飄逝。
六二、鳥棲高枝,彈射難加 鳥棲高枝,彈射難加:魚潛深淵,網釣不及;
士隱巖穴,禍患焉至。
[ 譯文] 鳥棲在最高的樹枝上,彈弓難以打到它;
魚潛在水深的地方,魚網難以捕獲它;
有學問的人隱居在岩窟裡,禍害哪裡會降臨在他身上呢?
[ 評語] 在古代,假如想逃避禍害兵亂,只要隱居就好了,甚至可以像桃花源記中的人,避上千年,而“不知有漢,無論魏晉……”但是,在現代的世界,人類的命運息息相關,可以說“士無可隱之巖穴”了,一旦發生禍亂,面臨的是整體絕滅的困境,無人可以倖免,也無人可以逃避這個問題。
也就是說,現在不再是隱居巖穴的問題,而是如何把巖穴底下遍布的炸藥移去的問題;
不是個人禍患焉至的問題,而是整體人類禍患焉至的問題。
禍患在哪裡呢?
禍患就在人的心裡,就像“桃花源”也在人的心裡一樣。
六三、混跡塵中,高視物外 混跡塵中,高視物外;
陶情杯酒,寄興篇詠;
藏名一時,尚友千古。
[ 譯文] 在塵世中安置自己的形跡。
眼光卻超出世間的物累,在酒杯中得到了無比的樂趣,在詩篇歌詠中寄託了自己的意興,暫且隱匿自己的聲名吧!只要在精神上能與古人為友。
[ 評語] 一個人只要在精神上超越了物質的層面,他的世界便無比地開闊自由,不為塵世所牽縛。
陶情於杯酒,寄興於篇詠,精神的醇酒是充塞於天地之間的,只看你飲不飲得。
若是飲得,便是醍醐,便是甘露。
同樣地,無形的篇詠,藏於天地,亦藏於微塵,只看你會得,會不得;
詠得,詠不得。
若你詠得,宇宙便是無邊的詩篇;
若是會不得,便化一顆玲瓏心成頑石,五色筆作禿筆,終不能體會風行水面之文。
能為友者,固不在形跡;
能顯名者,亦不在一時。
一時名聲,徒擾人心;
以形為友,總不知心。
精神本無時空的界限,展開古人充滿智慧的文章,與之神遊,總比見到眼前虛情假意的人要好得多。
名聲能顯耀一時,未必能顯耀千古,無論一時或千古,總以此心無礙,不受束縛為要。
六四、五夜雞鳴 五夜雞鳴,喚起窗前明月;
一覺睡醒,看破夢里當年。
[ 譯文] 五更天將亮時,雞啼聲將睡夢中的人喚醒,只見一輪明月高掛在窗外。
我由睡夢中醒來,憬悟到當年種種,就像夢幻一般消失無踪。
[ 評語] 一夜夢中,有多少昏亂,多少追逐?
多少得到的欣喜,和多少失去的悲傷?
有時夢中微笑,有時淚濕枕被,有時夢裡驚慌,有時夢鎖雙眉,這種種紛亂的夢境,都被一聲雞啼所驚醒,醒來只見窗前明月高懸。
想起夢中的一切,望著枕上的淚痕,不禁啞然失笑。
是的,當年的愛恨糾纏,難分難捨,到最後難分的終究是分了,難捨的到底也捨了,如今想來,無非是夢。
就像一齣戲,由於演得太入神,竟在台上哭得涕泗縱橫,下得台來,才想到原來是戲。
但是,有人已經忘了這是戲,只好永遠不停地演下去,演了一出又一出。
也許,只有將戲院所有的燈光都打開,他才能覺察到粉墨的虛偽性;
將所有的劇本都撕毀,他才能憬悟劇情的荒唐。
六五、取涼於扇 取涼於扇,不若清風之徐來;
激水於井,不若甘雨之時降。
[ 譯文] 以扇子取涼,不如慢慢吹拂的清風。
到井中汲水,不如上天及時降下的雨水。
[ 評語] 畢竟,大自然所能做的,比我們多得太多了,而且做得更好。
我們無法使地球運轉,無法使海洋律動,甚至山谷中的微風,我們也無力使它發生。
當我們以扇子取涼時,我們渴望的是清風;
當我們汲水於井時,我們盼望的是甘露。
當清風來時,我們便捐棄了扇子;
當甘霖降下,我們便不再提動井繩。
人類所作所為,只不過是補救自然所不肯給予的,當自然給予時,人類還夫復何求呢?
六六、月榭憑欄 月榭憑欄,飛凌飄緲;
雲房啟戶,坐看氤氳。
[ 譯文] 月光下,倚靠著高台的欄杆,心思早已飛向那恍惚有無之境。
打開山居的門扉,坐看山間瀰漫無盡的雲煙變幻。
[ 評語] 天上明月,照盡無邊的山河大地,無邊的世間夢境。
獨立高台,瞻望明月,這人間的情意何時能盡?
張若虛《春江花月夜》詩云:“人生代代無窮已,江月年年只相似,不知江月待何人?
但見長江送流水。”又云:“不知乘月幾人歸,落月搖情滿江樹。”真的,到底有幾人能乘月歸去呢?
然而“千江有水千江月”,何處春江無月明呢?
靜靜地坐著,看那山間升起的煙雲千變萬化,沒有一刻停留,難道我們真要看到煙消雲散才肯相信嗎?